“酒阑更喜团茶若，梦醒偏宜满脑香”这是李清照在《鹧鸪天》中的一句话。它使我想起，在我的记忆里，似乎也有这样一抹茶香。
我的外公是一位地地道道的农民，面朝黄土背朝天是他生活的真实写照。可外公却从不抱怨生活，反而很平静。外公没多大文化，几乎算半个文盲。可就是这样一个文盲，竟对有关制茶的一切了如指掌。对此，我百思不得其解。小时候素来求知欲甚强，兴冲冲地跑去询问，得到的答案却仅仅只是:因为热爱。我总是意兴阑珊地走开。那时的我只知道，外公制茶技艺娴熟。年纪尚小的我当时并不明白，多年后的我才慢慢明白这话的分量。
每年四月初，外公便开始了他的业余工作。在这时，他腰间系着一个竹制箩筐。一双经岁月打磨的手，布满老茧。他将手伸向茶树初露的新芽，十分麻利地向后一掐，那一抹嫩绿便跃然指尖。采茶本是一个枯燥且无趣的过程，外公的手指利索地在茶树上拈来拈去的，活像在做一套优美的手指操。作为孩子的我不一会儿就会被别处的小东西所吸引。许是奔跑在泥泞的小路上，许是捉会儿蝴蝶，又许是摘几朵鲜艳的野花。外公便一直安静的一旁采茶。当我玩累了，再次跑到外公身旁时，那小小的箩筐已经装满了新鲜的还未展开的嫩芽，像那才过花期刚长出的小豆角的模样，也像那麻雀小巧的舌头。我捧着外公的劳动果实，把玩着这些“小舌头”，发出阵阵惊叹，外公摘得真快啊！可每当这时，外公总是心痛他的茶叶胜过心疼我，把我赶到一边，不准我碰他的那些宝贝“小舌头”。
有人说茶是平和的象征，可在我看来，那新鲜的嫩芽，不也象征着生机吗？
采茶期间，工作量很大。一天时间，家里就堆了一大簸箕茶叶。农村的晚饭向来很晚，待到天黑透之后，大人们才收工回家。这时总会听到猪叫狗吠，像是在为自己争取晚饭，生怕被主人遗忘似的。每每采茶之际，外公可谓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愿与茶度啊。外婆则忙前忙后，负责家里的大小事宜。
炒茶又叫“杀青”，往往匆忙无比。因为既要注意火候，又得翻炒茶叶以防茶叶被炒糊。首先，外公要在灶孔中生起熊熊大火。他用几根大柴形成中空的结构，然后放上几枝点燃的小枝丫。原本漆黑的灶孔便被大火点得明亮红火。外公又添了几根比较粗实的大柴。完成这一系列的工作后锅已经烧热了。为了保证茶叶的干净，外公仔细地洗过手，然后左手端起簸箕，右手抓起一大把茶叶向锅内一圈又一圈地撒着。而那香叶嫩芽在锅沿上逗留了几下，便争先恐后的奔向锅心窝。好像生怕抢不到最好的位置一样。茶叶是不能一次撒太多的，否则就会受热不均，不能使茶叶得到更好的烹炒。待到撒完茶叶，外公一边翻炒一边告诉我:“要‘手不离茶，茶不离锅’，手不能碰到锅面，因为锅面温度超过一百度了，但是又必须把最底下的茶叶翻上来，不然茶叶会焦。”在外公抖、推、甩变换手势间，嫩绿的青叶在锅底发出轻微的“噼啪”声，5分钟后，新茶的鲜香味便在整个房间里弥漫开来。外公又要去添些柴火。如此反复好几个轮回，才能将那一大簸箕茶叶炒完。
茶，也是坚强的吧，否则，又怎能经受住大火的锤炼呢？
炒茶过后便是揉茶，这是一个至关重要的过程。稍有不慎，茶便会失去原有的清香。经大火锤炼后，茶叶褪去了原有的青涩，换上了茶褐色。少了几分懵懂，多了几分稳重。外公在阁楼上铺一层竹席，然后撒上茶叶，茶叶被均匀地抖落在席上，待到晾凉之后，紧接着，外公又将茶叶拢成一团，开始揉茶。看似简单的过程实则麻烦无比，十分考验技术，因为既要将茶叶搓成卷曲型，又不能用力过猛以免将茶叶揉烂。 尽管茶叶翻炒后会产生一种黏性，但揉茶过程中，它们却总是散开，似乎不甘屈服于他人，任人摆布。外公像揉面团一样慢慢揉捏。一遍，又一遍。我也曾尝试过，却总是兴致勃勃而去，偃旗息鼓而归。次数多了，也就放弃了。而外公，却总能坚持下去。
茶，也是柔韧的吧，否则揉茶中怎会轻易屈服于别人呢？
揉好的茶被均匀地铺在竹席上，茶叶的清香与竹席古老的味道经阳光沐浴后，融合成茶叶最终的气息。外公捻起一搓茶叶放在手心，仔细的观察。此时的茶叶由最初的翠色变为墨绿色，茶香由清香变成了醇香…… 这时，茶叶的制造就基本完成了。用清冽的山泉烧一壶沸水，将茶叶放入杯中，咕噜咕噜，水在杯里发出美妙的歌声。只见那茶叶在水中上下翻飞，将纯净的山泉慢慢浸染成浅绿色，而原本被晒干成卷曲模样的茶叶，一遇到开水，随即慢慢舒展开它原来的身躯，又回到它最初的“小舌头”的样子，多数的“小舌头”还争先恐后的竖起来，立在杯中。杯子上方飘起阵阵白雾，给泡好的茶增添了一抹神秘。
从小到大，但凡外公在的地方，我总能闻到一抹茶香。在机械化制茶普及的今天，外公为何这样热衷于手工制茶，我曾一度不解。到如今我才明白，手工炒制的茶也许更能喝出茶叶最原始的清香，传承了数百年的手艺不能丢啊！
品茶亦如品人生:茶其实也是外公这一代人的真实写照:坚韧不拔，不屈服，不失其本色。
桌上，茶香沉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