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不能再写,不能再想了。
老年就是这样,不能再去爱、去恨、去相信自己可以轰轰烈烈地活过了,有人说老年唯一的慰藉是权力,但是他还能再去攫取什么、掌控什么呢?他不过是一个躺在床上的老头罢了,等待着死神带来神圣而光荣的结局。但他似乎还在想,想什么呢?是什么让他仍然不能摆脱这一张微末的床,不能让自己的灵魂淡幻于浩渺的海洋?他想不明白,他不过是一个老头罢了。
他忽然想起小时候的时候。青瓦白墙下的蛙声虫唱,想起自己的外婆,把颤抖的声音拍打进蒲扇的摇摆,“幺幺——幺幺——”,又在找他干什么?新烙的煎饼?浇卤的面条?油汪汪、泼喇喇的,常常也引起他的口水泼喇喇的。但是今次不同。他迈过土做的门槛,走进土做的四壁垒起的屋,但是有什么银亮亮的闪光。“月光光,照厅堂……”年老的他脑海里似乎摇曳着什么歌谣,但是孩童时可肯定没有听过吧。“长命百岁,长命富贵”外婆的声音里没有牙齿和音调,这也是年老的他才想起来的。外婆的舌头大概是吃过许多食粮的了,不然为什么把“百岁”的“百”念做“包谷”的“包”呢?他是个孩子时就这么想,现在也是,怀着老人对老人的幽默。“乖幺幺,这个百岁长命锁你要挂好噢,菩萨保佑你到一百岁而平平安安的勒”。
他老了以后总是想学学外婆的口癖,陈述句用“的勒”,疑问句用“不拉”,或许该读作“唔啦”?他没有再想,也不能再改了。舌头已经硬了,不习惯了,哪怕那是他的外婆。但是那是他的外婆,他亲亲的外婆。还记得后来的某一天,“幺幺”的叫声里不带蒲扇的风、反倒是带着哭腔。但他仍然悠悠荡荡地走回家,今次又是什么呢?白米?玉米?还是鸡蛋?他不敢想,怕口水流出小河。但是他再也不会期待白米玉米或是鸡蛋了。下一步他的举动是把眼泪流成小河,哇哇地,抽噎着地,流成小河。他扯下让他挂好的长命锁,想把它挂上倒地不起的外婆的脖子,但是外婆却不再答应他了,没有什么慈爱或冷漠可言,只是没了声息罢了。长命锁终于是挂上了冷掉的脖子,但是锁不住的,锁不住的。可怜的小孩子,你脖子上的锁没用,人间所有的锁,都不能把外婆流逝的生命锁住。但是他已不能再想了,老年的日子就是这样,想再想想,但是脑筋和心气都不足以支持他想了。那便不想了吧。死而有知,其几何离?其无知,悲不几时,而不悲者无穷期矣。但他终究连年轻时背烂的“祭十二郎文”也没有再想,也不是睡着了,只是不再想了。
接下来是长久的静默,这天地间没有什么生灵来多舌,扰一片死神的净土。或是乐土?或是地狱?早就不必再想了。没有虫唱,没有蛙声,叶子落下,没有声音。
接着他复又惊醒。外面是什么时刻了?这对老年人来讲又有什么意义或没有吗?老了,他总只是想着生死,偶尔想想他的老妻。当时她还是个少女。
那天所有的记忆是一片的红。深红、浅红、胭脂红、喜字红……但是他始终迷迷瞪瞪的。红里有白,是新娘子的脸还是牙齿?红里有黄,是金簪还是从炭火里迸溅的火星?扑闪扑闪,熄灭了,原来是火星。外面有喧闹的鞭炮声,一阵闹,一阵静,又一阵闹,间杂着呼喊与叫好。但是这与他无关,红色下的白色也与他无关。他没来由地想起外婆,外婆是不是也曾经这样地葱白手指肤若凝脂?老了,他明白了,答案当然是是的。他的老妻简直像是外婆,就是少了点口音。后来他们走过一年一年的,有的时候年成好,有的时候饥荒、瘟疫或者干旱。它们几个总是结伴来去,又各有差别。有儿子,死了,有女儿,嫁了。如今他不过是一个人,但是他还记得当时的花轿里走来一个身影的震撼。舒窈纠兮,劳心悄兮,但是并没有月亮,只有大红的日头,但是并不需要月亮,有大红的日头呢。他们跨过纠葛盘杂的中国结。有没有祝福新人的意味呢?说不大清,但是也这么一年一年传下来了,也似乎记得什么“一寸同心缕,百年长命花”的歌诗。儿子在这结下咽气,老妻在这结下咽气,他也应该是这样了,“去他妈的吧!百年长命花!”他老了,偶尔发发莫名的咒诅。但是这油渍烟熏过的红结还是给了他勇气,去面对他最后的、唯一的、永久而不可战胜的敌人。
但是由不得他地,他不再想什么老妻了。他决定现在好好想想生死。他生了,外婆死了,女儿生了,儿子生了,女儿走了,儿子死了,妻死了。是不是死永远大于生?那为何这土地上还是喧嚷个不断呢?或者说有什么阴曹地府,已经被挤满成了鸡笼?他不好奇,他知道他会看到的。但是究竟是什么让这地上喧嚷个不断呢?他在地上的时间不多了,他不知死后还能不能查证?老头子嘛,终究还是有点倔强的探究精神。
但是由不得他地,他不能再想一切了。长命锁里留不住的,中国结下系不牢的,花轿下走来却在唢呐下躺着去的,闹哄哄地都不再了。死亡已经扇动他的翅膀。但是他好歹想清楚了,这锁里机扣着的,绳里编织着的,不是别的,正是那些闹哄哄喧嚷着的纠缠。父子,母女,夫妻,祖孙,都是纠缠。他曾经眼看着纠缠的声音静下去,但是不能再听了,才回味出思念来。那不是纠缠,不是喧闹,是一种因素,把人类编织进土地,把人类闭锁于土地,最温柔的浑厚的土地!那是血脉。是血液。是家族。是传承。繁密复杂,纠缠不清,但却也在泥土里,编制出最深切的印记。
但他还是不能胜利的,死亡将带走一切。呵,死?你,你死又算个什么东西?我的血脉纠葛进了这永久的文脉,我的造化交融入了这永久的文化。我不凭一切,只凭与地面最后的纠缠面对死亡,我不过是深入地底下的一根根罢了,我的枝叶在地上呢。他知道,他没错,他要是错了,也没关系了,他烧尽了。
他伸手摸摸床畔的中国结。他知道他们一直都在。他用软化变冷的舌头呢喃:“你们好唔啦?”他惊讶他竟然说得这么浑合完美,如同生来如此。
然后他把手松开了,不再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