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就明白，我的世界，是寂静的。
“语言”对我来说，永远只是一个打上双引号的词汇。我听过河流奔涌的声音，听过蝴蝶的翅膀在茧里艰难地挣扎，听过醉汉在午夜时分肆无忌惮地高声歌唱，听过每一颗雨水砸到地面上时清脆地碎裂开时的声响。有的时候我会听得很开心，有的时候情绪又莫名低落下去，我想：如果我足够幸运……如果我也有声音……
不过这问题也许永远无解。我也不是那么难过……好吧，最多有那么一点点。因为偶尔被不小心的人踩一脚却还不能呼痛确实让我挺憋屈的，而且撒娇、埋怨、唱歌……就与我无缘了。女孩子总是要在意这些的。要知道，二楼王阿姨家的鸟是只雄性，他还会唱着歌儿去讨主人的欢喜呢！我不喜欢那只鸟。不过我也可能是在嫉妒。
一年，一年，又一年。我常听见“长大”这个词，单纯的，美好的，承载着彩虹似的憧憬与梦。如今我终于也长大了，我沉默的伙伴们也长大了。以前总是不经意地忽略身边这些不声不响的同伴，不知何时，当我们一如既往地沉默地站在街道两旁，依旧无法交谈时，我发现自己很是心安。喧嚣的世界里色彩斑斓，但最后沉淀下来的却不是最鲜艳的。我开始静心守护一方水土，在循环往复的日子里慢慢懂得“珍惜”的含义。
也就在那时，我恍然发现我没有“珍惜”的机会了。我只能沉默地看着周遭发生的一切。在一瞬间就开始结束，还是重放了几千几万遍？看着斧子和电锯扬起来，看着枝叶与躯干一同倒下，与地面轰然相撞，濒死的身躯只撞击出半个音节便颓然死去。恍惚间我仿佛听见远古传来一声粗噶沉重的呼唤。那些无情地收割着生命的死神，甚至叫不上来被采撷了的生命的名字。他们永远也不会懂得那悠悠旋转的年轮里，我们相顾无言守候了几度春秋，寂静了多少岁月，沉默地接受被安排好的命运，只在连职责都被剥夺、将死未死之际，闭上眼睛，心底一声叹息。
然后我就不想唱歌了，不想撒娇，也不想埋怨。我的心里有一团火，焚去了我所有的理智与灵魂。我突然想起多年前那个雨中的醉汉，我发疯般向往着像他一样，大哭，大笑，最后高歌。可我张着嘴却说不得，日日眼前飘着一把镰刀的幻影，却不喜亦不惧，如此惶恐，如此落寞。
然后，一年，一年，又一年。
时间是把沙子，风一吹就从指尖流落，散入大地，了无痕迹。
王阿姨的鸟儿死去了，楼房被拆了，住宅区被改造了。我还待在原地，愈发挺拔、高大。我开始被围栏保护起来，挂上一个牌子，上书我的名字、年龄、身份。慢慢的，有人专程来看我，啧啧称赞一个小旮旯里长出的奇迹；甚至有人不远万里驾车而来，好像能沾点喜气回去。有一天一个小女孩跑到我跟前来，盯了我一会儿，突然喃喃：“能够长到这么大，这棵树一定很幸运呢。“
我微笑起来。是啊，幸运。死亡的幻影一天天在眼前淡去，我还在长大，缓慢而坚定地扎根，如同任何一棵安分守己的树，躺在命运的十字架下温驯地接受一切。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心里的火没有熄灭，只要透过那熊熊的火光，看见在别的不知名的地方，我那素未谋面的兄弟姐妹们眼前只增不减的镰刀、斧子与电锯，它就永远不会熄灭。
我在等待，等待着像曾经那些倒在我面前的同伴一样，在职责都被剥夺、将死未死之际，与地面轰然相撞，爆开我浑身上下所有的血脉，让那灼烧着的火焰吞噬掉我灵魂的最后一丝灰烬，发出我今生今世唯一的一次声音，一次撕心裂肺的呐喊，一声凝结了血与泪的叹息。
喧嚣的世界啊，停下你风尘仆仆的脚步吧，闭上那总是漫不经心的双眼，侧起麻木到迟钝的耳朵，听一听你从来未曾听过的声音；听我用尽所有力气，说出的话！我平淡如水的一生，没有语言，没有武器，只有满心郁结的悲哀，化作慨然赴死的勇气，在倒下时，给这片五百一十万亿平方米浩渺的大地留下渺小到几乎可以不计的丁点回响！哪怕只有一个人，仅仅一个人，听见这声短促的呼喊！啊，我肯用最甜美的笑容去迎接那将要凌迟我肉体的刽子手！我将卑微而又壮烈地死去！
然而……不会有那一天了。自从被围栏圈起来的那一天起，我就知道，我不会再有面对镰刀的那一天了。
从此只会有一棵普通的树，苍苍郁郁，沉默不语。
一年，一年，又一年。
垂垂老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