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我自己惊讶不已
第二部分 使我自己惊讶不已
在八月家第一个星期的生活是一种安慰,纯粹是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这个世界偶然会给你一段这样的时光,短暂的暂停时间;拳击场上暂停的铃声响了,你走向属于你的角落,那里有人在你挨打的生命上怜悯地抚摩着。整整一个星期,没有人提到我那被认为已在一次拖拉机事故中丧生的父亲,也没有人问起我那久无音信的弗吉尼亚伯尼姨妈。月历姐妹接纳了我们。她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罗萨琳买衣服。八月爬进她的卡车,直奔艾蒙廉价商店,给罗萨琳买了四条短内裤、一件浅蓝色棉睡袍、三条夏威夷风格的宽松连衣裙,还有一副胸罩,那胸罩结实得足以用于抛掷巨石。“这可不是慈善捐助,”当八月把这些衣服摊放在饭桌上的时候,罗萨琳说,我以后会付钱的。”“你可以用工作来抵付。”八月说。
五月拿着药水和棉球走了进来,开始为罗萨琳清理伤口。“哪个家伙对你下手这么狠啊,”她说,接着马上哼唱起“噢!苏珊娜”,节奏与上次唱的一样疯快。六月正在翻看桌上买来的衣服,她猛地抬起头来。“你又唱那首歌了,”她对五月说,你干吗不出去散散心呢?”五月把棉球扔在桌子上,离开了屋子。我看看罗萨琳,她耸耸肩膀。六月一个人清理完罗萨琳的伤口;她不高兴做这事,看她捂嘴掩鼻的样子我就知道。我溜出去找五月。我要去告诉她,我和你一起从头到尾唱完“噢!苏珊娜”,但是我却找不到她。是五月教会了我唱蜜蜂歌:放一只蜂箱在我的坟头,再让那甘美的蜜汁渗透。此乃我撒手人寰的时候,对你们提出的临终请求。天堂街市何其阳光灿烂,而我独恋故土难舍蜂蜜。放一只蜂箱在我的坟头,再让那甘美的蜜汁渗透。我喜爱这首歌里蕴涵的质朴稚气。唱起它使我觉得自己又成了一个普通女孩。五月在厨房里揉面或切番茄的时候,常常会唱起这首歌;八月往蜂蜜瓶上贴标签时,也喜欢哼唱这首歌。它唱出了这里的全部生活。我们为蜂蜜而活。早晨,我们喝下一勺蜂蜜让我们清醒,夜晚再喝一勺催我们入眠。我们每一餐饭都离不开蜂蜜,蜂蜜平静我们的思绪,增强我们的毅力,而且能够预防致命的疾病。我们涂抹蜂蜜为我们的伤口消毒,或者滋润我们皲裂的嘴唇。在我们使用的沐浴露、润肤霜里,在我们享用的紫莓茶和饼干糕点里,蜂蜜是少不了的。蜂蜜是安全的保证。不到一个星期,我那原先皮包骨头的胳膊和腿都变得圆润丰腴起来,拳曲的头发变成了丝绸般亮泽的波浪。八月说,蜂蜜是诸神的仙馐,是女神的香波。我跟着八月在蜂房里忙活,而罗萨琳则留在家里帮衬五月料理家务。我学会了使用蒸汽加热刀沿着巢房,割下蜂窝上的蜡帽,然后把它们倒进摇蜜机里。我调节蒸汽发生器下面的火焰,更换八月用于在沉淀槽里过滤蜂蜜的尼龙长统丝袜。我学得很快,她说我是个小精灵。这是她的原话:莉莉,你是个小精灵。我最喜爱做的事情是将蜂蜡倒进蜡烛模子里。八月做的每根蜡烛要用一磅蜂蜡,在里面压进些许紫罗兰的细碎花瓣,那是我在林子里采集来的。八月的产品邮购业务远及缅因州和佛蒙特州的商店。那里的人们向她订购大量的蜡烛和蜂蜜,她的产品几乎供不应求,其中有为她的特别客户订制的黑圣母牌听装万用蜂蜡。八月说,蜂蜡可以使钓鱼线漂浮在水面,可以使纽扣线更加结实耐久,使家具更加光亮如新,使卡住的窗户活络,使粗糙的皮肤光滑如婴儿小屁股。蜂蜡是一剂神奇的万灵丹。五月和罗萨琳两人一见如故。五月是个头脑简单的人。我所说的简单并非迟钝,因为她在某些方面很聪明,看起烹饪书来手不释卷。我是说她天真无邪,没有架子,像个大小孩,另外还有一点疯癫。
罗萨琳常说应该送五月进疯人院,不过她还是真喜欢五月。我走进厨房时,会看到她们俩并肩站在水槽前,手里拿着玉米棒子,却不在剥,因为她们在一个劲地说话,或者看见她们将花生酱抹在喂鸟的松果上。五月爱唱“噢!苏珊娜”的秘密是罗萨琳发现的。她说,如果你说些高兴的事情,五月就有好心境。但是,要是提起不愉快的话题,譬如,罗萨琳头上尽是伤口缝线,或者番茄秧的根烂了,这时五月便会开始哼唱“噢!苏珊娜”。这似乎是她强忍哭泣的偏方。这个偏方对于番茄烂根之类的事情还管用,但是对于其他许多事情就不太灵验了。有几次,五月哭得惊天动地,一边号啕一边拉扯自己的头发,罗萨琳只好去蜂房把八月喊来。八月会平静地让五月到石墙那里去。让她到石墙那儿去大概是能够使她恢复常态的唯一办法。五月不许在家里安放老鼠夹,因为连想到老鼠在受折磨她都难以忍受。但是,实在让罗萨琳忍无可忍的是,五月捉到蜘蛛后,竟然把它们放到簸箕里端到屋外。我喜欢五月这样做,因为这使我想起了我那热爱昆虫的母亲。我会去帮五月捕捉长腿蜘蛛,倒不是仅仅因为碾死昆虫可能使五月精神崩溃,而是由于我觉得这样做顺从我母亲的心意。五月每天早晨一定要吃一根香蕉,而且这根香蕉必须是完美无瑕,绝对不能有一点疤痕。有一天早晨,我看见她一连剥了七根香蕉,才发现一根没有一点疤痕的香蕉。她在厨房里囤积了很多香蕉,一只只石碗里装得满满的;除了蜂蜜以外,这个家里最多的就是香蕉了。每天早晨,五月都要从五根或者更多的香蕉中,寻觅一根称心如意的、瑕疵全无的香蕉,一根不曾在杂货店里被碰伤的香蕉。罗萨琳做了香蕉布丁、香蕉奶油派、香蕉果冻圈、莴苣叶香蕉片沙拉,到最后,八月只得对她说,够了够了,把那些讨厌的香蕉扔掉吧。三姐妹中要数六月最让人难以捉摸。她在黑人高级中学里教授历史和英语。但是,她的真正爱好却是音乐。如果我在蜂房的工作结束得早,我便跑到厨房看五月和罗萨琳做饭,但是实际上,我到那里去为的是听六月拉大提琴。她为临终的人演奏音乐,到他们的家里,甚至到医院里,奏着小夜曲送他们步入来生。我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事情,我会坐在桌子前面,呷着甜丝丝的冰茶,思忖着不知这是不是六月鲜有笑容的原因。也许她接触死亡太多了。我能看得出来,她对让我和罗萨琳留下的主意依然耿耿于怀;我们住在这里是她的一个痛。一天晚上,我穿过院子到粉红房子的浴室洗澡时,无意中听见她和八月在后门廊上说话。听见她们的说话声,我不由得在一丛绣球花旁停住了脚步。“你明知她在撒谎。”六月说。“我知道,”八月说,“但是她们遇到了麻烦,需要有个地方安身。如果我们都不收留她们,那还有谁会收留她们——一个白人女孩和一个黑人妇女?这儿没有人会这样做。”一时两人谁也没说话。我听见蛾子扑在门廊灯泡上的声音。六月说:“我们收留了一个离家出走的女孩,总不能不让别人知道吧。”八月转身走到纱门前,向外张望,我往后退了退,躲进更浓的阴影里,后背紧紧贴在墙面上。“让谁知道?”她说,“警察?他们只会把她送到什么地方去。也许她父亲真的死了。如果是这样的话,她暂且和我们住在一起,不比和别人住在一起更好吗?”
“投靠她提到的姨妈怎么样?”“根本没有什么姨妈,你心里清楚。”八月说。六月的声音听起来动怒了。“要是她的父亲没有死于所谓的拖拉机事故呢?他难道不会在找她吗?”接着,说话声停了。我悄悄地挪近门廊边。“六月,我对这事有一种预感。某种感觉告诉我,不要把她送回她不想待的那个地方。至少,现在不能把她送回去。她离家出走想必事出有因。也许是她爸爸虐待她。我相信,我们能帮她一把。”“那你为什么不直截了当地问她遇到什么麻烦了呢?”“到时候一切都会明白的,”八月说,“我不想问得太多把她吓走了。等她愿意的时候,她自己会告诉我们的。我们得耐心一些。”“但是,她是白人,八月。”这是个伟大的新发现——我并不是说我发现自己是个白人,而是我明白了,六月似乎是因为我的肤色才不愿意留我在这里的。我以前不知道还会有这种事情——因为某人是白种人而遭到拒绝。一股热浪流过我的身体。这种感觉就是杰拉尔德所说的“正义的愤慨”。当耶稣掀翻桌子,将行窃的货币兑换商赶出庙宇时,他也产生了“正义的愤慨”。我真想大步走到她们跟前,掀翻桌子,大声说,对不起,六月?波特莱特,但是你根本不了解我!“看看咱们能不能帮帮她。”八月说道,这时六月从我的视线里消失了。就算我们欠她的好了。”“我不明白我们欠她什么。”六月说。一扇门啪的响了一声。八月熄了灯,叹了一口气,叹息声流进了黑暗之中。我走回蜂房,感到羞愧难当,因为八月看穿了我的骗局,但是,同时也觉得一块石头落了地,因为她不打算报警,也不打算送我回去——至少,现在还没有这个打算。她说的,至少,现在还没有这个打算。我主要是对六月的态度怨恨交加。我蹲在树林边草地上,感到两腿之间的小便热乎乎的。我看着小便在泥土地上冲积成小洼坑,臊气直冲夜空。我的小便和六月的小便没有什么不同。当我看着地面上的黑圈圈时,我想到的就是这个。小便就是小便。每天吃过晚饭之后,我们都坐在她们的小房间里看电视,电视机顶上摆着一盆植物,栽在绘有蜜蜂图案的陶瓷罐里。我们几乎看不见屏幕,因为盆里栽的喜林芋藤蔓垂荡在屏幕上的新闻图像前。我喜欢沃尔特?克朗凯特的形象,他的黑边眼镜,还有他的嗓音——值得知道的他都知道。显然,他是个爱读书的人。他具有狄瑞所没有的一切品质,这就是沃尔特?克朗凯特,你会喜欢他的。他向我们播报了发生在奥古斯丁大街上要求取消种族隔离的游行示威,游行队伍受到一群白人的攻击,还有关于白人治安维持会的情况,消防水龙带和催泪瓦斯弹。我们看到了整个过程。三个民权法案工作人员遇害。两枚催泪弹爆炸。三个黑人学生被人持刀追杀。自从约翰逊总统签署了民权法案,美国人的生活常规似乎就被打乱了。我们看到州长们纷纷在电视上露脸,要求民众“冷静和理智”。八月说,她担心蒂伯龙早晚也会发生我们在电视上看到的情况。我坐在那里,因为自己是白人而感到发窘,尤其是六月在场的时候,我羞愧难当。五月一般不看电视,但是,有一天晚上她加入了我们,看到一半时她便开始哼唱起“噢!苏珊娜”。她生气是因为看到一个名叫雷恩斯的黑人,在佐治亚州被一辆驶过的汽车里的人枪击身亡。电视里播出了他遗孀的镜头,搂着她的孩子们,五月见此突然哭了起来。不用说,仿佛她是一颗拉开盖子的手榴弹,大家都立即站起来,试图使她安静下来,但为时已晚。五月来回摇晃着身体,拍打着胳膊,抓着自己的脸。她一把扯开上衣,淡黄色的纽扣绷飞了出去,犹如炸开的玉米花。我从来没见过这种情景,真把我给吓坏了。八月和六月一人拉起五月的一只胳膊,平静地把她领出门去,显然,她们以前就是这样做的。没过多久,我便听见浴缸里放水的声音,我在那个浴缸里用蜜水洗过两次澡。不知是哪个姐妹用一双红袜子套在浴缸的两只支脚上——天知道为什么。我猜想一定是五月干的,她做什么都不需要理由。我和罗萨琳蹑手蹑脚地走到浴室门口。透过闪开的一条门缝,我们刚好能看见五月坐在微微冒着热气的浴缸里,双手抱住膝盖。六月用手一捧一捧地掬水,慢慢洒在五月的脊背上。现在,她已停止了大哭,只是在轻声抽泣。八月的声音从门后传来。“这就对了,五月。别去想那些不愉快的事情了。就忘掉它好了。”每天晚上看完新闻节目后,我们都要跪在客厅里的地毯上,向黑圣母像祷告,或者应该说,是我和三姐妹跪着,而罗萨琳坐在椅子上。八月、六月和五月称圣像为“我们的锁链圣母”,我不明白其中的缘由。
万福马利亚,你充满圣宠!主与你同在。你在妇女中受赞颂……三姐妹一人拿着一串木珠,在手指间不停地捻动。起初,罗萨琳拒绝参加,但是没过多久她就和我们一起做晚祷了。第一个晚上过后,我就记住了祷告词。那是因为我们一遍一遍地重复相同的内容,因此,我嘴里停止祷告之后很久,脑子里还在自动地不断重复着。那有点像天主教的祷告词,但是,当我问八月她们是不是天主教徒时,她说,“怎么说呢,也是也不是。我母亲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她每星期要到里士满的圣马利教堂去做两次弥撒,但是,我父亲却是一个折中主义的东正教徒。”我虽然不知道折中主义的东正教徒属于哪个教派,但我使劲点点头,好像我们西尔万也有很多折中主义的东正教徒似的。她说,“我和五月、六月传承了我母亲信奉的天主教的一些教义,另外还融合了我们自己的一些内容。我说不准该把它叫做什么,但是它适合我们。”当我们念了三百遍万福马利亚后,接下来我们又默诵各人的私人祷告,这一部分做得短之又短,因为我们的膝盖快要受不了了。我真不该有什么抱怨,比起跪在玛莎怀特粗砂石上,这实在算不了什么。最后,三姐妹用手从额头往下到肚脐划一道,晚祷便结束了。一天晚上,当她们做完祷告,大家离开房间,只剩下我和八月两人的时候,她说,“莉莉,你要是请求马利亚帮助的话,她会帮助你的。”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是好,于是,我耸了耸肩膀。她示意我挨着她坐在旁边的摇椅上。“我想给你讲个故事。”她说,“以前,当我们做家务事厌倦了,或者在生活中我们的心情不好时,我们的母亲常常给我们讲这个故事。”“我没有厌倦做家务事啊。”我说。
“我知道,但这是个好故事。还是听听吧。”我坐在椅子上摇来摇去,听着摇椅因之出名的吱吱响声。“很久以前,在遥远的德国,有一个年轻的修女,名叫比阿特丽克斯,她深爱马利亚。不过,因为当修女必须要做很多的繁杂事务,必须遵守很多规矩,所以,她身心疲惫,不想当修女了。于是,在一个夜晚,她感到这一切再也无法忍受时,便脱下修女袍,叠好摆在她的床上。然后,她爬出修道院的窗户逃跑了。”原来是这样,我明白下文是什么了。“她以为她要过上好日子了,”八月说,“但是,对于一个逃跑的修女来说,生活并非像她想象的那般如意。她颠沛流离,茫然不知所措,只好沿街乞讨。过了一段时间,她想重新回到修道院去,但她知道她们再也不会接受她了。”显然,我们不是在说修女比阿特丽克斯。我们正在说的是关于我的故事。“那她后来怎么样了?”我问,装作很感兴趣的样子。“后来,有一天,经过多年的流浪受苦之后,她乔装打扮,回到她以前的修道院,想最后再去看一眼。她走进小礼拜堂,向她旧时的一个姊妹打听,‘你还记得比阿特丽克斯修女吗?就是逃走的那个修女。’‘你在说什么呀?’那个姊妹答道。‘比阿特丽克斯修女没有逃跑啊。她正在祭坛那儿扫地哩。’哦,你可以想象这话使真的比阿特丽克斯感到多么震惊失措。她走到那个正在扫地的女人跟前,看看她的脸,发现那不是别人,正是圣母马利亚。马利亚对比阿特丽克斯笑笑,接着,将她领回原来住的房间,把她的修女袍还给她。莉莉,你瞧,在那漫长的岁月里,一直是圣母马利亚在替她干活。”当我慢慢停止摇晃椅子时,摇椅的吱吱声不响了。八月到底想说什么?难道圣母马利亚会在我的家乡西尔万顶替我,所以狄瑞没有发现我离家出走了?即使对于天主教徒来说,这样的故事也过于离奇了。我想她是在告诉我,我知道你是从家里逃出来的——有时候人人都会一时冲动离家出走——但是迟早有一天你会想回家的。只需向圣母马利亚求助就可以回家了。我找了个借口走了,很高兴离开了被关注的中心。从那以后,我开始请求圣母马利亚的特别帮助——不过,和可怜的比阿特丽克斯修女不同的是,我请求圣母马利亚不要带我回家。不要,我请求她能否让我永远不要回家。我请求她拉起一圈帷幔遮住粉红屋,那样谁也无法发现我们了。我每天都这样祷告着,我相信,心诚则灵。没有人来敲门,把我们抓去蹲*。圣母马利亚拉起了帷幔保护我们。我们在那里度过的第一个星期五的夜晚,做完晚祷以后,落日余晖映染的橘黄色和粉红色晚霞依然挂在天空,我和八月一起去养蜂场。之前我还没来过养蜂场,因此,八月先给我上了一课,她称之为“蜂场礼仪”。她提醒我说,人生世界实际上就是一个大养蜂场,无论在人生世界还是在养蜂场,相同的规则同样行之有效:不要害怕,热爱生活的蜜蜂并不想蜇你;但是,也别犯傻,长袖和长裤一定要穿。不要打蜜蜂。甚至连打蜜蜂的念头也不要有。如果你感到气恼的话,就吹口哨。生气会激怒蜜蜂,而吹口哨会缓解蜜蜂的脾气。要装作明白自己在做什么的样子,即使你并不明白。最重要的是,对蜜蜂要有爱心。每一个小生命都想得到关爱。八月被蜇过无数次,已经产生了免疫力。蜜蜂很少伤害她。她说,实际上蜜蜂叮咬能治她的关节炎,但是,我并没有关节炎,所以我得把自己包裹好。她让我穿上她的一件白色长袖衬衫,然后将一顶白色遮阳帽扣在我头上,整理好面网。如果这是一个男人世界的话,那么,面网便把扎人的胡子全都掩盖起来了。一切看起来都很轻柔而美妙。当我遮着防蜂面网跟在八月后面行走时,觉得自己宛如浮游在夜空的一朵云彩后面的小月亮。她在粉红屋周围的树林里分散摆放了四十八个蜂箱,还有二百八十个蜂箱分别安放在各个农场,河边的场地和丘陵沼泽地也都有她的蜂箱。由于蜜蜂可以为农作物授粉,农民们都喜欢她养的蜜蜂。蜜蜂授粉使西瓜瓤更红,黄瓜个头更大。农民们喜欢她的蜜蜂,不肯收钱,但是八月坚持送他们每家五加仑蜂蜜作为报酬。她开着一辆旧平板卡车,从该县的一头跑到另一头,不断地查看她的蜂箱。她称卡车为“蜂蜜货车”。她开着货车巡查蜜蜂状况。我看着她往红色手推车上装东西,就是我在后院里见过的那辆红色手推车,装的是巢框,就是那些嵌在蜂箱里让蜜蜂造蜜的板片。“我们必须确保蜂王有充裕的地方产卵,否则我们就会导致蜂群离巢了。”她说。“什么叫蜂群离巢啊?”“是这样,如果一只蜂王和一群具有独立意识的蜜蜂离开蜂箱里的其他蜜蜂,另外寻找地方居住的话,就会产生蜂群离巢现象。它们通常会聚集在某处的一根大树枝上。”显然,她不喜欢出现蜂群离巢现象。“因此,”她说道,言归正传了,“我们要做的事情是把积满蜂蜜的巢框取出来,再把空的巢框放进去。”八月拉着手推车,我跟在后面走,提着装满松针和烟叶的喷烟器。扎克已经在每个蜂箱顶上放了一块砖头,告诉八月该做哪些工作。如果砖头放在蜂箱前面,表示蜂群快要挤满蜂巢,需要另换一个蜂箱。假使砖头放在后面,便说明存在问题,譬如蜂蜡出蛾了,或者蜂王生病了。要是看见砖头侧面向上,那就是通报蜜蜂阖家幸福,没有雄蜂,只有雌蜂和她的众多女儿们。八月划了一根火柴,点燃了喷烟器里的干草。我看见她的脸庞被火光照亮了一下,随即又隐没在昏暗的夜色里。她摇晃着喷烟器,往蜂箱里喷烟。她说,烟比镇静剂更加有效。不过,当八月掀开蜂箱盖子时,成群的蜜蜂一涌而出,像一根根又粗又黑的绳子,继而又细分成若干股,鼓振着小翅膀绕着我们的脸飞舞。当空蜜蜂如雨,正如八月教诲,我把爱心献给了蜜蜂。她拉出一个巢框,一块爬满了黑色和灰色蜜蜂的帆布,上面积淀着银色的摹拓品。“那就是她,莉莉,看见了吗?”八月说,“那就是蜂王,那只大蜜蜂。”我行了个屈膝礼,像人们觐见英国女王那样,逗得八月大笑起来。我想讨她喜欢,那样她就会永远收留我了。如果我能够让她爱我的话,也许她就会忘掉比阿特丽克斯修女回家的故事,让我留下来不走。当我们步行回家时,天已经黑了,萤火虫在我们的肩头周围飞舞,熠熠闪亮。我隔着窗户看见罗萨琳和五月在洗涮碗碟。我和八月坐在一株桃金娘旁边的花园折叠椅上,不断飘落的花瓣铺了一地。大提琴的琴声从屋里流涌出来,越涨越高,越涨越高,最后升腾而上脱离了地球,朝着金星浮游而去。1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