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有志者事竟成
距离小傅上次街边遇险,已经过去好几个星期了。这天清晨,傅大婶一直陪着他走到自己干活的猪鬃铺子。能与母亲相伴而行,小傅自然非常开心,不过他死撑着,硬是不肯让傅大婶知道自己对独自出门的恐惧和对母亲的依赖。每当傍晚回家的时候,他都尽可能让自己混进重庆街头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越不显眼越好。他原本是个只凭好奇心行事的孩子——被士兵抓去当壮丁就是个例子。但经历了上次那件可怕的事情之后,他可彻底学乖了。一想到好奇心可能导致的危险,他顿时对什么事情都没了兴趣。哪怕原本走得好好的,只要一看见有士兵在茶馆里喝茶,他也能吓得立刻加快脚步,一路跑回家。在一次送货的途中,小李发现自己的伙伴对当兵的那身灰色制服厌恶恐惧到了极点,非常不解。他奇怪地问小傅道:“你怎么怕当兵的怕成这个样子?咱们自然不必上前招惹他们,可你也不至于像躲瘟神一样躲着他们吧!”
小傅避而不答。他心里怕得要死,要让他亲口把那天的事情再跟人说一遍,他可受不了这茬罪!那件事情发生的第二天,他战战兢兢地对王秀才讲述了前一天可怕的经历,秀才安静地听着,时而满怀同情地砸吧几下嘴,末了,他总结道:“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
在唐老板的铺子里,师傅们照例在吃午饭的时候探讨当前的政治形势,大家都觉得现在驻扎在城里的部队到目前为止还 算比较规矩,至少还 没有发生大规模洗劫民户的暴行,而且嘛,收的税也还 算比较公道。
“这种话还 是少说为妙,”唐老板道,“要我看啊,没有哪个督军不是贪得无厌的。这些人都是爱钱又爱权,只不过使的手段不一样罢了。现在的这个督军倒还 说得过去,不过这种事儿谁都说不准,没准儿哪天他就能把咱们弄得家破人亡呢!”
这话听得小傅惊出了一层鸡皮疙瘩。不过,几个月过去了,重庆市依旧沉浸在一片安静祥和的气氛中。小傅的胆子重新大了起来,又敢一个人东奔西跑了。
现在,小傅对重庆的各条大街小巷差不多已经了然于胸了。为了帮唐老板送货,他常常要在城市里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地来回穿梭,几乎每个地方都留下了他的脚印。他知道在哪个钟点,说书艺人会站在城墙的某个角落里,用一段引人入胜的历史故事让行人听得如痴如醉;他可以说出在重庆的哪个地方,每隔十天半个月就能看到城里最有趣的西洋景——一个技艺高超的人表演的木偶剧;他甚至光用鼻子嗅嗅,就能判断出哪家在办丧事或喜事,而他送货的路线会依着这些有趣的事情发生变化——哪里有好玩的,他就绕到哪里去。
每天上午,在一座法国教堂的门口,总会有一位先生摆着摊子坐在那里代人写信。小傅每每经过,都会停下脚步,站在一旁观看那代书先生按照主顾的口述边听边笔录。看了一段时间后,小傅已经略略识得几个简单的字了,要不是苦于时间太少,他肯定能学得更多。小李和小傅现在已经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了,不过,他对小傅这些偷来的知识很是不屑一顾。
“我也想学写字啊,”小李说,“可咱们身上正挑着担子呢!而且你也领教过唐老板骂起人时那副凶狠的调子了,要是咱们磨磨蹭蹭的,他肯定又要跟咱们急了。”
小傅摇了摇那只空出来的手,道:“要照你这么说,那咱们岂不是压根就没有时间学写字了?再说了,你早就告诉我别怕咱们老板骂人了。”
小李于是不再言语。不过,几个钟头后,学认字这个话题又被提了出来,这一回是王秀才。当时,天色已暗,在夜 幕笼罩的椅匠路上,王秀才无意中瞅见小傅正伸着食指,一笔一画地练习写字,他不禁饶有兴趣地看了一会儿。
“谁教你用七笔写出这个‘門’字的?”
“是我在洋教堂门前看代书先生写的,他在那里写,我就在旁边看,我跟着他学会了好几个字呢!”小傅得意洋洋地回答。
“那你不妨再学一个新词吧,知道什么叫‘戒骄戒躁’吗?更何况,你的这个‘門’字,笔画也写错了。”
小傅顿时垂头丧气起来,“老先生,您说得我很惭愧呢!我原本以为只要持之以恒地跟在那位代书先生后面学习,总有一天肯定能学会读书和写字的。”
“倘若学来的东西都是错的,那倒真还 不如不学的好。跟我来吧。”秀才命令道。小傅顺从地跟在他后面爬着楼梯来到二楼。
小傅早就想到王秀才的房间里参观参观了,可一直苦于没有机会,傅大婶郑重警告过他,不许上楼打扰秀才休息。而现在,他可算是遂了心愿啦!小傅发现秀才家里的摆设很简陋,看起来简直比自己家的还 要穷酸。但王秀才拥有相当数量的藏书,其数目之多、涉猎之广,实在令人咋舌。小傅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些书,不禁对王秀才崇拜得五体投地。他虔诚地对王秀才感叹道:“老先生,您真有钱,您买了那么多宝贵的书啊!”
王秀才微笑着颔首,道:“我自己倒是个无足轻重的穷光蛋,不过这些书可都是我一辈子的心血。”他让小傅坐在桌前,自己拿起一支毛笔,小心地放到砚台里蘸了蘸墨水,另一只手铺好一张又薄又黄的宣纸,一笔一画地写了起来。
“记好了,凡是能成大器的学生,首先要学习的就是《三字经》里的头一句话,‘人之初,性本善。’”
小傅心醉神迷地看着秀才用毛笔在宣纸上写出苍劲有力的大字。当他接过秀才递过来的笔时,激动得涨红了脸。他照着秀才的字,认认真真地临摹起来,秀才则在一旁细心指点,时而夸赞他几句,时而又呵斥两声。等到王秀才觉得小傅今晚已经学得差不多了,便收起纸笔,说道:“只要好好练习,假以时日,你就能轻轻松松地把握住字的间架结构了。想要成才,耐心和勤奋都是必不可少的。”忽然,他直视着小傅的脸,问道:“不过,你为什么会想要念书呢?”
小傅心里犹豫了一下。“我也不知道,”他回答道,“打从第一天给唐老板当学徒起,我就非常想学写字。我知道,在重庆,能识字念书的人才会有前途,才能发大财。而且,一个人如果能识字,就不是睁眼瞎,即使人家想骗你,你也不会轻易上当了。”说完这番话,他抬起头看着王秀才,发现老先生那张严肃的脸上写满了失望。
“你就是为了这个才想念书的吗?”王秀才质问道,“难道我把古代先贤的智慧传授给你,就是为了方便你出去赚钱?难道你不明白,知识本身就是财富?只有那些真诚面对生活的人,才能领略智慧的真谛。满脑子想发财只会让人越来越愚蠢,你能想象一个光有钱却没有智慧的人是什么样子吗?”王秀才停了停,又恢复了平时的声调,“不过,你还 小,我也应该考虑到年轻人有自己的梦想。好了,你回去吧,明天晚上这个时候再来找我,我们一起学习圣贤们教给我们的道理。”
小傅缩着脖子蹑手蹑脚地爬下楼梯。他站在门口,望着渐渐睡去的街道,陷入了沉思。只有真诚面对生活的人,才能领略智慧的真谛。这倒是个闻所未闻的新观点!不过,说真的,虽然他在重庆每天都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却从来没有留意过这个城市的其他风景,他满眼所见的都是金钱在这个城市里起的举足轻重的作用。可是,为什么王秀才就能从这嘈杂浮躁的生活背后,发现不一样的风景呢?小傅百思不得其解,他带着满腹的疑惑转身走进自己的房间。
“你到哪儿鬼混去了,这么迟才回家?”傅大婶问道。
“在王秀才屋里待了一会儿。今天他给我上了一堂课,还 跟我约好每天这个时候都要去上课。”
傅大婶那双倦意满满的眼睛里顿时闪闪发光起来,“哎哟哟”,她嚷嚷道,“这可了不得了!你哪里有钱付给人家当学费呀?”
小傅摇了摇手,示意母亲不用操这个心,“要什么钱?不要钱!刚才王秀才还 教育我呢,说钱是无关紧要的东西!”
傅大婶的眼睛睁得更大了,她盯着小傅看了好一会儿,才又闭上眼睛打了个呵欠。“快睡吧!”她命令道,“要不然,被窝还 没捂热呢就又要起床了!”
从那天起,小傅便不再刻意绕到代书先生的摊子前学认字了。有一次,小李问他为什么忽然对写字没了兴趣,小傅差点就把自己已经有一位了不起的老师的事情对小李和盘托出了,但他好歹忍住,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他觉得自己眼下学到的东西还 太少,说出来只会丢先生的人。每天晚上,他都要跟着王秀才学识字,秀才用自己的才学让小傅明白了什么叫做学无止境。如果铜匠铺子里的那些人知道小傅在下了工后还 自己开小灶学习,肯定会故意找麻烦刁难他的,这一点小傅确信无疑。铺子里的工匠中,能识几个大字的是凤毛麟角,还 有一些干脆目不识丁。只有唐老板和账房先生对书本上的知识比较精通。不过,小傅自己也说不准账房肚子里到底装了多少墨水,整个儿人又有几斤几两重。在几位老师傅中,小傅顶讨厌这个账房,然而到底为什么会讨厌,小傅自己也说不清。他一看到账房,总会想起死对头小邓。可能是因为账房动不动就摆出一副自高自大、目中无人的嘴脸,而小邓那副臭德行,多多少少是得了这账房先生真传的缘故吧!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天底下的账房,哪个不是这副脾性呢?当账房的基本要求就是能写会算,这让账房们在面对大字不识的工匠和学徒时,会有一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每每有了什么不想干的活儿,他们也习惯去差使别人。小傅经常跟在账房后面去富人家送货,他太了解这个账房是什么货色了。要是让账房知道他这样一个卑贱的小学徒,竟然能找到先生教他念书识字,肯定会被挖苦得体无完肤,小傅可不会干出这种没水准的傻事。对于小李,小傅倒是很乐意把这件事情对他倾诉一番的,毕竟他们是铁哥们儿嘛!但是,倘若他真对小李说了,恐怕不到半天的工夫,全铺子里的人就都知道了。小李就是那种典型的心里面藏不住事儿的人。
一天下午,唐老板叫住小傅,交给小傅一封信。“把这封信给柏木匠送去,”唐老板吩咐道,“柏木匠的家就在从城门通往三家寨村的那条路上。一艘外国炮舰的船长想要一张顶上嵌着铜盘的柚木桌。他的船很快就要开了,所以只给了我两天时间。你当面跟柏木匠问清楚,如果他没法在两天内完成这张桌子,务必立刻让我知道。”
小傅出了铺子,向城门奔去。在一间制糖铺前,他停住了脚步。一只牛正在铺子门前的空地上埋头拉磨。那温顺的畜生拉着又大又沉的磨盘,一步步艰难地原地绕着圈子,把一根根甘蔗榨出糖汁来。老牛就这样一圈又一圈地拉着,无休无止。一想到这畜生会这么一个小时接着一个小时地转着圈子,小傅不禁觉得自己的脑袋都眩晕了起来。
出了城门,小傅加快步子直奔通往三家寨村的大道。这一带乞丐扎堆,要饭的人成群结队,所有你能想到的疾病和残疾在这里都可一见。其中,大多数人都是为了当乞丐,才故意自残的。当然,也有一些人是因为自己的父母就是乞丐,这些丧尽天良的父母为了博取人们的同情,在孩子小时候,就狠下心肠把他们给弄残,以便乞讨,要知道,这个行当里的规矩就是只有非病即残的人才能吃这碗饭,否则就无法引起被乞讨者的同情心,也根本要不到什么钱。在这样动荡的年月,上街讨饭反倒比当苦力还 容易活下来,所以很多人宁愿拖着病体或残体自轻自贱,也不愿意自食其力。
在重庆,如果哪家店铺门前聚集了一群乞丐,在大门口哀号不止抱怨不休,那这家店铺的老板可就别想做生意了。所以,为了不影响店铺正常的营生,许多店家都会定期付给乞丐们一笔钱,权当破财消灾。当然,乞丐中也有一些可怜人真的是因为贫穷和疾病才流落街头,不得不过这样忍辱偷生、颠沛流离的生活。
每天的这个光景,来来往往的人都很多。乞丐们没有注意到身穿褪色长袍,双手污迹斑斑的学徒小傅。他们主要的乞讨对象都是那些坐着轿子、看起来就很有钱的行人,一旦发现这样的主儿,他们就来了劲儿,一个个轮番追着轿子小跑,死命地缠住人家不放。“行行好吧大爷,可怜可怜我!您有吃的,有穿的,有房子住,我却破布烂衫,天天饿肚子,睡觉都只能睡马路呦!您就施舍施舍我吧,一个铜板,一个铜板就行!您就给我一个铜板吧!”
疾步而行的小傅很快就把这帮乞丐甩在了身后。他一路走着,心里很是喜悦。乡间的小路虽然坑坑洼洼、曲曲折折,但路的两旁都是肥沃富饶的良田。小傅的思绪一下子飞回了家乡的小村庄,飞回了以前与父亲一起在田里劳作的时光。想到这些,小傅的心里陡然升起一股莫名的不适和虚无。他的父亲已经去世一年了,但此时此刻,他仿佛才真正意识到了父亲的离去,这种失落和沉重的感觉排山倒海地涌上心头,比之以前任何时候都要强烈。
不过,小傅很快就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他告诉自己,他正在慢慢地长大,慢慢地变得成熟和坚强。他的肩膀上已经可以挑起更加沉重的担子。他低头打量着身上的蓝色长袍,袍子小得已经快穿不下了,穿着这小一号的衣服,他整个儿人看起来仿佛缩手缩脚的。他忽然感到一阵悲凉 。父亲为了养家糊口,终日辛辛苦苦地奔波劳作,却依旧不能让自己的家人吃饱穿暖,可即使如此,他也是一个好父亲,一个对家庭负责的好男人。想到这儿,小傅立刻挺直了腰板——他是父亲的儿子,也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子,他绝不能让自己的祖先因他而蒙羞!
柏木匠的店铺掩映在池塘边的柳林中。午后的阳光透过树叶,在铺子门前的泥地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影子。几个工匠正合力锯着一块巨大的圆木。新砍伐下来的木头散发着甜美的清香,沁人心脾。三个孩子趴在地上摆弄刚刨下来的木屑和刨花。趁着柏木匠阅读唐老板手信的当儿,小傅在地上捡了一片卷卷的刨花,把它放在一个小男孩光溜溜的臂膀上挠痒痒。那孩子嘻嘻哈哈地跑开,又继续和同伴们玩耍了起来。这间铺子里有一种恬静和睦的气氛,与喧闹吵嚷、烟尘滚滚的铜匠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柏木匠看完信,颇为犹豫不决地回答道:“只有两天的时间,那我手里的其他活儿可都要先停停了,不过,或许我可以统筹安排一下。”他在纸上略写了几句话,便交由小傅带回。
待小傅赶回城门的时候,西下的夕阳已经给大地染上了一层优雅柔美的金色。人们从各个方向急急忙忙地往城里涌。按照重庆的规矩,天黑时分就要关闭城门,直到新一轮旭日从东方升起之前,任何人都不许进出。一顶漂亮的轿子在路的右边匆匆而行,小傅跟在轿子后面亦步亦趋。正走着,路边的乞丐看到了轿子,立刻一拥而上,挡住他们的去路,故意大声哭叫着,要轿子里的人打赏点儿小钱。轿子里的人显然急于进城,没时间跟这些乞丐耗时间,他一言不发,趁所有人都毫无准备的时候,随手抛出一串五十文的铜钱。那铜钱在空中叮叮当当地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随后便砸在一个死死把住轿子不放的乞丐身上,又落在了小傅脚边一个麻风病人萎缩的手臂里。周围那群乞丐完全没想到天上居然掉下了这么一笔意外之财,全都愣住了。他们立刻放开轿子,一面像狗一样四处寻找着扔出来的钱,急得直打转。轿夫趁机抬着轿子避开这些疯狂的人,迅速进了城。乞丐们很快发现钱被麻风病人拾去了,顿时一拥而上,大街上乱成了一团。
小傅看着这群人,心里泛起一阵恶心。那麻风病人挥舞着残废了的胳膊,拼命蜷缩着身子,想要保护住这笔刚得的巨款。他那群可怕的同伴则冲着他的脑袋不断地叫骂诅咒,一面把各种污秽肮脏的垃圾往他身上扔,有人还 把手中的拐棍当成武器,死命地捅着他残废的身躯,逼他交出钱来。一个驻守城门的士兵发现了这里的*,立刻一路小跑冲了过来,端着枪不分青红皂白地一阵乱刺,好歹把这群闹哄哄的暴民给分隔开了。那麻风病人虽然还 剩下一口气,但手里的钱却不翼而飞。在他身边,一个乞丐用刀在手腕上划了一下,血立刻从细细的伤口汩汩地往外冒——这套把戏纯粹是为了博得他人同情的苦肉计。在这种敏感的时刻,如此反常的举动立刻引起了别人的怀疑。一帮乞丐的注意力顿时都集中到了那人的身上。
“这该死的家伙!钱肯定是被他得了!就是他!他把那些钱全偷走了,这本来是属于我们大家的!快交出来平分!交出来!”乞丐们叫嚷道,“不然我们就告诉帮主去!”
士兵从那人身上搜出了那串钱,举起来问道:“钱掉到地上的时候,是谁先捡到的?”
“是我!”“我!”“我!”呼声四起。倒在地上的麻风病人气喘吁吁地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呻吟,以示*。士兵扭头瞅了他一眼,忽然瞥见了站在一旁的小傅,“你看到这钱是谁先捡到了吗?”他问小傅。
小傅张口结舌地站在那里,一句话都答不上来。直到现在,他还 是很怕和士兵打交道,之前的那次恐怖经历他到现在还 记忆犹新。他冲着那麻风病人扬了扬下巴,示意钱是这个人的,又趁士兵的目光移向麻风病人的时候,拔腿就往城里跑去。他一边跑,一边用余光往身后扫,看见那吊钱又回到了麻风病人的怀中,不过这钱能在他手里待多久可就不好说了。那焦头烂额的士兵正想着法子让这群见钱眼开的暴民安静下来,他们中的一些已经又打成一团了。等到小傅穿过城门走进城里,爬上石阶站到了山坡上时,身后传来了一串脚步声。小傅回过身,只见那个用小刀割伤手腕的人正站在他身后嘶声大骂道:“小兔崽子,要不是你胡说八道,我们早就把钱平分了!走着瞧!老子倒要看看下次你还 走不走这条路,我们可记得你了!多管闲事的小混蛋!”
小傅无所谓地耸耸肩,转身继续走自己的路。一个乞丐的威胁实在没有什么好怕的。这些人只要张开嘴巴,说出的话要么是哀求要么是咒骂,不过嘛,都是说说而已,傻瓜才拿这些话当真呢!倒是方才那士兵转过头向他问话的时候,把他吓了个半死。不过,他在外面耽搁了太久,只怕唐老板要发火呢。想到这里,小傅撒腿跑了起来。
三个月后,小傅才知道乞丐的威胁也是有分量的。在这三个月中,他与小李的友情与日俱增,与小邓则更加势不两立,而对唐老板,他越来越由衷地感到尊敬。现在,他已经开始学习制作铜器的手艺中最细致最精密的部分了。曾师傅正在慢慢地教给他焊接的技术,他自己还 野心勃勃地期待老祖师傅和陆师傅能早点儿传授给他更多的技术。尽管白天繁重的工作已经让他身心疲惫,但到了晚上,小傅还 是咬着牙爬上*,来到王秀才的房间里学习写字。小傅现在已经认识一百多个字了,不但如此,虽然他的双手因为做粗活的缘故变得又大又粗,但他的字还 是写得相当不错,王秀才曾多次对此予以鼓励和赞赏。
傅大婶很为小傅的进步而欣喜,同时又觉得十分对不住教导小傅的王秀才,总想做点儿什么表示一下自己的感谢。她一个妇道人家,既不敢明目张胆地给秀才送钱送物,又没能力置办什么贵重的东西,但她心里很清楚,王秀才现在对小傅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她的儿子有个好前程。于是,她就格外想找些机会,报答王秀才的大恩大德。现在正值酷暑,猪鬃铺子的活儿暂时停了下来,傅大婶一时半会儿也寻不到事情做,便赋闲待在了家里。空闲的那几个礼拜里,傅大婶就主动为秀才缝补衣物。逢年过节的时候,傅大婶还 精心预备些糖水鸡蛋,让回家吃饭的小傅送上楼去。通过邻里之间这些细枝末节的小照应小关怀,傅大婶略微尽了些自己的心意,又给王秀才的生活增添了便利,可谓一举两得。
她整理鬃毛的活儿已经不像刚接手时那般费力气,虽然现在待在家里,但等天气转凉 了以后就可以再回铺子上工了。不过,傅大婶的心里依旧很期待着小傅转成正式工匠的那一天赶快到来,到时候,小傅一个人就能赚两个人的家用了,日子也会过得渐渐舒服起来。不过,小傅似乎很难理解母亲的苦心。有时候,他的脑袋仿佛缺了根筋,老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出让人匪夷所思的愚蠢举动,不过唐老板却总是告诉傅大婶,他对小傅的表现很满意,王秀才也说小傅学起东西来很有天分。既然这些了不起的聪明人都觉得小傅以后肯定会有出息,那她这样一个没见识的妇人,自然也不必杞人忧天啦!
不过,幸亏她压根不知道小傅每天都是怎么度过的,不然的话,她恐怕就不会这么泰然处之了。这天,小傅捧着一只精美异常的黄铜火盆,出了城门要给柏木匠送去。后者在唐老板那里专程订做了这只铜器,准备送给朋友。走在路上的时候,小傅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背诵着前一晚学习的句子,在脑海里一笔一画地写着句子里的每个字:“有志者,事竟成。”他反复咀嚼着这句话中的深意,“有志者,事竟成。”太对了!就是这个道理!在他极度渴望念书识字的时候,王秀才就恰到好处地提出要收他作学生,这简直是老天对他这样有志青年的成全啊!
正当小傅埋头思考着另一句古训时,忽然一个不小心,他脚下一软,被一根伸过来的拐杖绊了一下。他踉跄了几步,一头栽了个嘴啃泥,手中的铜器“呼”的一声飞出老远,一路蹦蹦跳跳地越过一条又一条犁沟,一直滚到一个水坑里。小傅摔得鼻青脸肿,他勉强支着身子,跌跌撞撞地站起来,听见周围尽是哈哈大笑的声音。但他可顾不上这些了,他满脑子想的都是那只火盆,不知道到底摔成什么样了。虽然火盆外面包了一层柔软的棉纸作保护,但当真要是撞在坚硬的石头上,肯定会凹陷变形的。这时,几个乞丐已经赶在他之前跑到了水坑边上,他们往坑里看了一眼,立刻得意地手舞足蹈起来,一张张满是污垢的脸笑得面目狰狞。一个乞丐伸手捡起那只闪闪发光的火盆,故意送到刚刚赶来的小傅面前晃悠。
“这是谁的破玩意儿啊?是谁的?谁的?”他们嘲弄道,“你这小兔崽子不是会告诉士兵钱是谁的吗?那现在你倒是来跟大爷们说说,这铜器是谁的呀?”
小傅顿时怒气冲天。他劈手夺下身边一个乞丐的拐杖,猛挥了几下,“把它还 给我!”他大声喝道。
乞丐们纷纷笑弯了腰,“快,快把这玩意儿还 给这小混蛋,要不,他真能把咱们给宰了呢!”于是,他们中个子最高的一个乞丐从腰间抽出一把刀子,一阵乱划之后,才把伤痕累累的火盆狠狠地掷在路面上。
小傅赶紧跑上前,他小心地捡起火盆,用手拭去上面的灰尘,仔细一瞧,顿时觉得心脏像丢进水里的大石头,哗啦啦地往下沉。火盆上到处都是凹痕和裂纹,还 夹杂着长长短短、参差不齐的划痕。这样的铜器,柏木匠是不会要的。这么一来,自己还 有什么脸面回去见唐老板呢?他要怎么解释这件要命的事情呢?虽然不是他自己把铜器弄成这样的,但刚才他要不是得意洋洋地想着那些古训,也不至于看到这些乞丐还 一点警觉都没有啊!要是他走到这里的时候,能想起上次受到的恐吓,也就不会惹出这么大的麻烦了。更何况,就算告诉唐老板乞丐们是故意绊倒他并弄坏铜器的,估计像唐老板这么心思缜密的人也不会让他轻而易举地糊弄过去。乞丐们虽然经常惹是生非,但大多时候他们都在忙着讨饭要钱,无暇他顾。唐老板肯定会嗅出端倪,猜出乞丐们之所以这么做是事出有因。到那个时候,他就不得不把三个月前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出来。想想看,如果唐老板知道他是因为在街边闲荡看热闹,才没事找事地卷进这么个大麻烦里,唐老板还 会认为他没错吗?
仿佛被什么东西引诱着,小傅那混乱的脑袋里忽然生出了些可怕的念头。或许,他可以跑到柏木匠的铺子里,避开柏木匠,把火盆随便往哪个人手里一丢了事,这样责任就不在他了。又或许,他到柏木匠那里以后,可以装出是那些玩耍的小孩子砸坏了火盆的假象,嫁祸于人。“唉!我这到底是怎么了?”他气愤地质问自己,难道他竟然这么无耻,想要这些无辜的人来替他背黑锅吗?他把火盆紧紧地抱在怀里,等到人群一起往城里涌的时候,便顺着那人流,被连推带搡地簇拥着回了城。
回铜匠铺子的路上,小傅专挑一些弯弯曲曲的小道绕着走,想在路上尽量多拖延些时间。那些平时很能刺激他好奇心的奇人异事,他也全都视而不见了。他的整个身心仿佛都被怀里这个破破烂烂的火盆给碾碎了。
铜匠铺越来越近,小傅的脚步也越来越沉重。他不知道唐老板见了他这副垂头丧气的样子会有什么反应,但毫无疑问,他会受到严厉的惩罚。小傅拖着沉重的步子勉强迈过门槛,走进屋里。小邓见了他,顿时咧开嘴巴,冲他说了句什么恶毒的话,但小傅全然没有听见。算他运气好,唐老板现在正在炉子间里,小傅径直穿过屋子,站到了唐老板面前。
唐老板见了他,大吃一惊,“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早?”他的目光随后便落在了小傅怀里的铜器上,顿时怔住了。“出了什么事?”唐老板厉声问道。
“我不小心把柏木匠的火盆摔坏了。”
“什么?”唐老板一把夺下小傅手中的铜器,“那你还 有胆子回来见我?”
小傅害怕得瑟瑟发抖,他低着头,可怜兮兮地胡乱咕哝道:“除了回来,我也想不出该怎么办才好……”
见到小傅这个样子,唐老板不由得升出了些好奇心,他压下方才涌上来的怒火,打量着小傅。他隐隐约约地觉得,这件事情肯定另有隐情。他把小傅拉到墙角,让小傅解释清楚。
小傅于是把出城之后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他估计得没错,唐老板听了一半就打断他的话,问道:“你到底干了什么事情,才会跟这些人结下梁子呢?”
小傅只得又把三个月前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为什么那士兵不问别人,偏偏问你呢?”
小傅知道唐老板这么问是故意给他下套,但他还 是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因为当时我一直都在场。”
“也就是说,你是那天唯一一个没事在路上闲荡,碰到有意思的事情就凑上去看个老半天的人了,是不是?原来每次让你跑腿,你都在外面这么晃悠呢,你磨洋工给我造成的损失都赶上好几个火盆了。”
小傅懊悔地垂下脑袋,目光在地板上游移。之前他还 觉得能趁送货的机会随便溜达溜达,偷得这浮生半日闲是一件很聪明的事情,可现在呢?“我没想这么多。”他还 在嘴硬。
“是啊,年轻人都不喜欢动脑子是吧,”唐老板挖苦道,“那我索性给你提个醒吧,要是你下次还 对这种鸡毛蒜皮的破事感兴趣,不妨想想我今天的话,‘有志者,事竟成。’反言之,一个人要是没有大志向,一辈子都不会有出息的!”
小傅又一次羞愧得面红耳赤。一想到早上自己还 用这句话来自吹自擂,他顿时觉得简直无地自容。他呆杲地立在那里,等着唐老板接下来的惩罚,但唐老板仿佛已经忘记了他的存在,只是用砂纸轻轻地打磨着那只体无完肤的火盆。猛地,唐老板抬起头,对小傅说:“这里没你什么事了,出去干活吧!”
小傅吃惊地抽了一口冷气,“这,这,这样就算完了吗?您不罚我?”他结结巴巴地问。
“我揍你一顿,这只火盆就能焕然一新了吗?不过,我肯定要惩罚你。从今天起到这个月底,送货的事情全部交给小李来做。你就给我待在铺子里,好好看看我们都是怎么分秒必争地干活儿的!行了,别再给我磨磨蹭蹭了,这个钟点,要有人去看炉子了!唉,老天爷什么时候才能给我个学徒,吃多少饭就能干多少活啊!”唐老板拿着火盆走出房间,留下茫然无措的小傅。小傅愣了一会儿,就抓起风箱,卖力地把炉火吹旺。
唐老板给出的惩罚大大出乎小傅的意料,虽然不能出去跑动确实是个损失,但这纯粹是他自作自受,而且,未免罚得也太轻了些。事实上,不是小傅,而是唐老板在为这件事情付着沉重的代价。一只昂贵的火盆就这样被毁了,对唐老板而言,材料的损失还 是小事,重要的是做工上付出的时间和心血。想到这里,小傅就觉得羞愧难当。在重庆,给唐老板当学徒是多少年轻人梦寐以求的事情,而他小傅仅仅是因为机缘巧合,就轻而易举地获得了这个机会。现在,他已经是铜匠铺子里的一员,唐老板的事情,就是他小傅的事情;他在为唐老板卖力的同时,也是在为自己的前程而努力。他从前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不过从现在起,他会把它牢牢地记在心里。他一边这么想着,一边用钳子熟练地夹起炉子边角的一块木炭,把它放在炉子正中让它充分燃烧。眼前,烈焰熊熊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