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古街上,住着这么个“怪人”,没退休工资,生活清贫,每天不唱戏就遛鸟。
如今的他年过花甲,没个老伴,无儿无女,走路蹒跚,头发花白。碰着谁都会唱上那么一句“咿咿饭否?”多数人总被吓到,急忙跑了,来来回回,只有我姐和我尚能同他讲上两句。那日在那街上看见他,他依旧一身长袍,一把扇子,几十年如一。
“小妹,又来梨园找你姐?”他拿扇子敲了下我的头,“整日里不好好念书,先生该打你了。”
“三爷,我姐不在梨园,况且这梨园不——早拆了嘛。”
“哎,别拿这些做借口,梨园我明守着,如今依然宾客如云,哪就拆了,少拿些歪理糊弄我”,他有些生气,血冲到脖子上,他指了指周遭的路人,“都是来听戏的。”
他摇了摇头,挥了挥扇子,“吚吚吖吖”唱着曲走了。
这样一个人,疯了许久,没人管,没人疼,从前他稍年轻些时,唱的是不受待见的小生,大公司几年后包工地修影院,把梨园里的人都赶了出去,当时还有桩风流事,三爷喜欢唱花旦的姑娘,那姑娘几年后嫁了个有钱人去了上海,他还固执地跟着去了。回来时,古院已拆,人亦散了。装修后的院子焕然一新,各种商家挤破脑袋想租旁边的门店,房主们肆意拿着房产证耀武扬威,这派景象,持续了好些年。年轻的人大多忘了繁华街道的*曾也是“贺得满堂彩”的戏园。老人记得,他记得最清楚。
三爷来来回回在这条街上走,炽热的太阳烘烤着电线杆上的麻雀,也以不同的角度明晃晃地照在三爷的白发上,他唱着“当初风光无限,如今下场凄凉”,声音洪亮,传得老远,到底动听,惹人注目,但他是疯子,疯得离谱。
他自己有个小屋子,屋里有个小院,这几天总有一群大学生来这儿寻他,他因此招了些风声。“那老头子,对,就是疯的那个,也许是什么大人物。哟,看,成群结队的人啰,挨个挨敲门,他还甩脸子不开。”三爷知道有人找他,只是淡淡“哦”了一声。他不急不忙地把自己的“宝物”收拾好,放进一个带锁的匣子里,理了理长衫,拿出包里的扇子。
“何事?”他开了门,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
“老师,噢,不,师傅,我们专从上海来,特来找您,听人说您在这儿小有名气,京曲一绝,我们特来拜师学艺。”年轻人提高声量,激动地说着。
“不必了,你们?没这天赋!”三爷把扇子握紧,用扇子指了指门槛“这门槛是曲家之肩,凡有些学问的人,也该知道这门槛踩不得。”年轻人放回了欲踩的脚,尴尬地笑了。
“这般不懂礼节规矩,老祖宗的财富,迟早毁在你们这些人手里”,三爷带着些怒气,将扇子一挥,“这里不欢迎你们。”
青年人都散了,三爷一直待在屋里,夏日闷热,街头上没什么人,桅子花开的旺盛,三爷也种桅子花。
“三爷,”我敲了敲他屋门外的锣,“有桅子花吗?”
“小妹,哦”,他摘了几朵桅子放在我手里“想听戏吗,我给你唱?”
“不用了,三爷,姐叫我回去了。”
“哎,给你看个宝贝。”他迎我进了门。
这是个别致的小院,光打进院里,照在白桅子花上,散着淡淡的晕雾。里院有棵梨树,枝桠中隐隐约约透出的清风,绕着池子旁的花丛卷入了稍泛涟漪的池中。连我都没见出,他竟有如此雅趣。炉上煮着的一壶清茶,茶香徘徊萦绕在鼻尖,又悄悄散去。
“你,也以为我是个疯子?”
他摇着扇子,露着笑意,轻拍我的肩膀,“我把你当小女看,不就外话,我的确是个疯子。”
“咿——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杨家……”他不自禁地唱了起来,曲声环绕在整个院子里,在这样干燥郁热的午时,竟愈发婉转动人。
他停下曲儿,眼里饱含着热流。“其他的宝贝我都送给了那天来此学艺的人,那些学生多次拜访,态度也诚恳,我最终答应了他们。若是,那些学生能把我祖宗的文化真正发扬光大,那才好哩。”
“哪像我,只会发着‘疯’,宝贝留在我这儿,没啥用处。”他打趣地说。
三爷送给我一套水袖,用丝绸作底,上面绣着半开的梨花,精巧别致。
哪知他走的那天,正是梨花满园的时节,院里梨花遮住了四角的天空。
哪知他心中的梨园,终于在数年之后落成戏曲家的天地。
而他曾经固执不愿上交的花枪、折扇一传再传,国风戏曲再次风靡。
我闭上眼,仿佛进入了一个漫长的梦境。
三爷在梦里说,他守了一辈子“根”,从年少守到白头,我就这样听他讲着故事,他从烈阳高悬讲到夕阳西下,最终就这般平淡地诉完了此生。
而这一生好短,这一瞬却太长。
三爷依稀记得他第一次听戏,便听的是梅兰芳的戏,台上人的戏腔似游龙钩月,又似清泉流水,挑人心弦。台下人心中暗许,从此谨以曲为乐矣。所以他注定一生,听一席梨园惊梦,唱一回柔肠百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