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件旗袍,是阿秋最喜欢的一件衣服。淡淡的黄色,缀上几朵芍药,融融洽洽。细腻的绸子摸起来像水一样。旗袍不穿的时候用樟脑和玫瑰养着,香气宜人。
阿秋坐在宽大的床上,腿上平平整整叠放着那件旗袍。阿秋静静地看着旗袍,心如止水。她记得几年前母亲刚把旗袍从裁缝那里拿回来给她时,她立刻就喜欢上它了,喜欢它的样式、颜色、纹理,觉得每个部分都像是为她精心设计的。她亟不可待地将它穿上,领口稍微有点紧。她小跑到落地镜前,整了整盘扣,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自己,从及膝的开叉处探出了一角白嫩的鲜藕。阿秋知道自己长得好,因为家里常有媒人进进出出。但她不愿轻易地把自己嫁出去,她还没尝过爱情的滋味。她希望自己遇到个好郎君,就像母亲遇到父亲一样,能一起度过悠悠岁月。
拿到旗袍的第二天,家里又来人了。阿秋以为又是来提亲的,但发现家里的管家仆人都忙来忙去,父亲和母亲与来人谈着什么,母亲脸上洋溢着亲切的笑容。阿秋不知是怎么回事,偷偷问母亲,母亲说:“你外婆今年六十大寿,要从陕西来北平住几天。她老人家种了一辈子地,一开始怎么也不肯住这宅子。这次能来还是麦收之后心情好,可得好好做一次寿。”阿秋模模糊糊记得她小时候见过这陌生的外婆一面,外婆的长相她记不得了,但她印象中外婆与自己的性格大相径庭。从小阿秋便被教导行良品德,淑珍贤惠。母亲还教她读《诗经》,读《全唐诗》,她也便深深迷恋上那些优美的文字。有时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在花丛间,她恍惚觉得自己便是庄姜,“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可外婆不是这样,她不认识一撇一捺的方块字,她也不穿父母孝敬的绫罗绸缎。阿秋想不通母亲的母亲为何这么奇怪,有清福不享,非要在老远的关中种地。自己家的家底阿秋是知道的,正如管家庆金所说:“别说养一个,养十个八个老太太都跟玩儿似的。”可八匹马也拉不动老太太的意愿。阿秋从那时起便再没见过外婆。
庆金正忙着打理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琐碎事,忙得一头汗,揣在腰里擦汗的手巾早给渍得一绞一股水。庆金问厨房的韩胖子:“都齐活了没有?”
“快了,就差六必居的酱菜。”
“想法催他们快点送过来,老太太就爱吃这口。”
“得嘞!”韩胖子一边刮鱼鳞一边说着。
转眼之间就到了阿秋外婆寿宴那天。阿秋的父亲华晚山早早叫司机开车去火车站等老太太,家里则是母亲在操持。她问庆金:“请柬都发出去了?”
“发出去了,错不了。”
“行了,等客人一到,招呼几个能干的给人家端茶倒水,叫他们看着人家脸色,完事上柜台领赏吧。”
“谢太太。”庆金请了安,走了。
阿秋正在自己睡房里看书,她不愿面对这样喧闹的场面。前院门口停着一辆接一辆的洋车,七大姑八大姨都来了,有的还抱了孩子,四处都是声音,聒噪得像一群树上的蝉。阿秋正看着《西厢记》,母亲突然走了进来,吓得她把书掉在了地上。但母亲却好像没注意到,对她说:“阿秋,换上旗袍吧,外婆马上就要到了。”她刚想问什么,母亲已经走去前院招待客人了。
她从柜子里拿出旗袍,心中又涌现一股说不出的喜爱之情。她慢慢将旗袍换上,享受着肌肤与丝绸摩挲的感觉。她的心里忽然有些异样,一股热从小腹涌起,到心里消失了。她正品味这奇妙的感觉时,门忽然被猛地推开,冲耳而来的是两个人嘻嘻哈哈的说笑声。
“你瞧瞧人家这宅子多大,这儿还有个小院儿呢。”
“可不,就是咱没这福气,进不到这儿来呀。”
“哟,这么漂亮一大姑娘,穿的这么好,咋不上前头去呀?一个人跟这儿呆着,怪闷的。看的什么这是?《西厢记》,想学崔莺莺?你的小张生在哪呢?”
阿秋呆呆地看着来人,面对这两个二十多岁的女人不知所措。满屋浓重的脂粉味和叮当作响的佩饰互击的声音使她感到莫名的恐惧。她突然推开二人冲出房间。她想找到母亲,只有母亲在她身边时她才安心。她跑到小院里,还清楚地听到屋子里两个人放浪的笑声。
“小山子,你不用整这么大排场,我雇个车不就过来了?还弄辆轿车,人往黑匣子里一装,挤挤挨挨怪闷得慌的。”
“您老人家在陕西大地方呆惯了,这轿车不比洋车舒服?这也是我们做儿女的一份孝心不是。家里还有人盼着您呐,这多快当,眼瞅着就到了。”
轿车稳稳地停在华家门前,管家一声喊:“老寿星到!”人们呼啦一下围上来,抢着跟老太太说话,一口一个老寿星。老太太笑着说:“嗐,什么老寿星,净瞎叫。我一气儿割四垄麦子,老什么?”华晚山赶紧圆场:“娘精神矍铄,不老,不老!”又悄悄对老太太说:“您应付应付,别把陕西那地儿的脾气往他们身上撒,我求求您了。”
进了正屋,阿秋的母亲笑吟吟地迎上来,请老太太上座,自己和晚山坐在两旁。仆人们忙着给挤进来的一屋子人端茶倒水,拿瓜子花生。来得早的人先抢座,都想离老太太和华晚山近点儿。坐得近的喜气洋洋,好像给自个儿做寿似的,那站着的少不了小声地骂骂咧咧,一肚子不满。
为什么华家做的起这么大的排场?华晚山可是*驻北京要员,手把军财大权。也无怪人们都想巴结他。可老太太并没什么光耀门楣的感觉,倒是挺喜欢阿秋,她第一次和阿秋见面就喜爱她的文静、端庄,和内在的果敢。她便问华晚山说:“恁俩那小闺女呢?叫来我瞅瞅。”
阿秋跑过小院,跑进二道门,跑进大院,她的头发垂了一绺到额前,慌忙拢了拢差点撞到一个不知是谁家的小孩。她眼看着正房大门就在眼前,门开着,里面仿佛黑压压一片云,那是人吗?好多的人。阿秋这才想起淑女风范为何物,但已来不及了。众人的谈笑声戛然而止,无数只眼睛齐刷刷望向这个冲进门来刚刹住脚步,喘着气的疯丫头。
阿秋感到眼光像无数根针一样刺向自己,穿过身体,火辣辣的,但不疼也不流血。一阵令人难堪的寂静后,还是老太太打破了沉默:“我说晚山,几年不见你这姑娘怎么跟我越来越像了?是不是见着我太欢实了,这家伙连蹿带跳的。”说着乐了起来。阿秋的母亲一边应和,一边叫阿秋过来请安。老太太摆摆手:“不用,我不兴这个。孩子这一身可够瞧的,人又俊衣裳又漂亮,可得找个好人家。大伙该干什么干什么,别糗着。”众人才又慢慢说笑起来。
阿秋看着这满脸褶子,说话瓮声瓮气的老太婆,打心底涌起一股厌恶。听她说话粗俗,口音也难懂,便更加讨厌这个外婆。老太太还一把把阿秋拉过去,大声对阿秋母亲说:“你有这么个闺女,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呐!”阿秋扭脸转向母亲,一副委屈不安的神情,觉得全身像被什么黏腻的东西缠住了一般,想挣脱又不敢动,只能小声唤道:
“娘……”
母亲不好说什么,又不好让阿秋走,正为难的时候,庆金进来禀告:“老爷,饭得了要不咱们开席?”
母亲借机对老太太说:“咱们开席,让阿秋回屋吧,别让她在这地呆着,太乱。”老太太却说:“别介,让她认认亲戚,大姑娘不认识点人怎么行?来,就坐我旁边。”阿秋的一丝希望即刻破灭了。外婆的大手握着她的胳膊,阿秋感到那只手又硬又糙,满是老茧。她心里一阵害怕,感到自己好像一只小船,晃荡在汹涌澎湃的大海上,却下了无比结实的锚。
一时间仆人们忙活起来,桌子椅子全摆在了大堂里。宾客们起身找座,那认识的坐一桌,还招呼把孩子叫进来。阿秋和父母、外婆坐在正中。客人都坐定后便开席了。管家庆金对众人说:“今天众位吃的这三道席,可不亚于满汉全席。咱们先上四干——红瓜子、白瓜子、花生蘸、甜杏仁儿……”他说着,小伙计们边往桌上上菜。说着,只见上菜的一个个似穿花蝴蝶一般,往来不绝,像织布梭子一样叫人眼花缭乱。等四蜜饯、四冷荤都齐了,开始上正菜,有全聚德的烤鸭、天福号的酱肉、金州的鱼干、大连的海参、德州的扒鸡、金华的火腿……煎炒烹炸,蒸焖焗煨,应有尽有。更有难得一见的西餐,让人看得入了迷。
不知是谁先夸赞起老太太旁边那一朵嫩芍药:“老太太,别说您家这菜多得我们吃不过来,就是这么水灵的姑娘往那一坐,我们也顾不上吃不是?”紧接着,推杯换盏的动作都停了,渐渐被不知真假的赞美声所取代。有的用“回眸一笑百媚生”,有的用“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有的用“芳华绝代、倾国倾城”,反正拣那好词说,生怕显不出自己学识渊博。阿秋有些懵,木木地瞪着眼看那些咬文嚼字的人。渐渐地她反映了过来,仔细听着这些云山雾罩的话语,却始终未听见有人说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她心里一阵失落,眼光垂了下去,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芍药。
天色渐晚,送走了最后一拨客人,阿秋的心也被搅的疲惫不堪。她有些眩晕地回到屋里,却看到一片狼藉,床上被弄得像猪窝,花瓶倒了,那本《西厢记》还被五马分尸,脏兮兮地躺在地上。
阿秋的眼泪无声地落了下来。
阿秋不愿起床。头天晚上她边哭边收拾屋子,好不容易把东西整理好了,便倒头就睡。可天刚亮,就又被唤醒。阿秋满肚子的委屈,磨磨蹭蹭地梳头。梳完头坐在床边发呆,顺手拿起本《诗经》看,恰翻到《静女》那一章,读了一阵,心里好了些。心中想到母亲肯定知道自己的心思,只是不好在大庭广众之下有所行动罢了。这么想着,心中便充盈着一种自己已经长大了的感觉,于是欢喜地跑去吃早饭了。
外婆倒是早早就起了,在农村呆惯的人闲不住,总想干点儿。父母发现老太太竟然拿起笤帚扫院子,慌忙过去好说歹说才让老太天把家伙放下。华晚山说:“您哪能干这些个粗活呀,来了就是享福来了,这叫别人知道了还不得说我们做儿女的不孝顺啊。等吃完了饭,咱看戏去,一水的大戏,专门给您准备的。”老太太说:“那敢情好,跟我们那地方净听秦腔了,老没听北京的玩意儿,今儿个我得听听到底是京戏好还是秦腔好。”
上午的北平剧场,一般是不抵晚上热闹的。可华家这一做寿,认识不认识的都想来凑个热闹。华家的人坐在当中,那楼上楼下的人早把座占满了,于是那站着的蹲着的不计其数。阿秋因和母亲坐在一起,在在这人山人海中稍稍安下心来。
不多时,戏开始了。报录的手持报单上台:“列位,今天特逢华老太太寿日,北平剧院各位师傅伙计祝老太太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台下一片掌声。华晚山叫个小伙计,拿了一叠钱放在他手里,说:“去给那报录的。”
报录的等人们安静下来接着说:“今天所演剧目有:《龙凤呈祥》、《锁麟囊》、《麻姑献寿》、贵妃醉……”
剧院里的人们享受着这美妙的艺术,阿秋却讨厌看舞台上的涂着花脸的人又唱又跳、比比划划,觉得这乱糟糟的东西真不堪入目。她想知道这种生活什么时候才能过,仿佛这里的每一分钟,都变得异常漫长。
喧闹淡去,暮色渐起。华家大院又陷入了一片沉寂。可这院里的人们美妙的梦境,却被第二天凌晨的炮声弹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