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忽幽梦,梦里是已去将近十年的阿婆。她和蔼地笑,眉眼间尽是慈爱的光,然后我听见她用一贯的软绵语调说:“绵绵,怎不见你回家看看?”
于是我醒来,想起我未回故乡,将近十年了。阿婆这时托我这样一个梦,是想我了吧?是觉得我忘记她了吧?是提醒我年关将至,该回去看看吧?
这天饭后,母亲忽地满屋子翻箱倒柜找起白糖来。她一直念叨着,要泡一杯糖茶。
糖茶是我幼年时阿婆常泡给我的,算是饮料的东西。我小时候并不爱这玩意儿,总觉入口一股怪味儿,苦甜交织,夹杂在一起反而不及原味来的纯粹,再者那时年龄尚小,哪里懂得茶的深远和厚重,于是常浪费阿婆一片心意,不是将它偷偷倒掉,便是搁在那儿待它凉透。
忽地想起阿婆从未责怪过我。小时候自以为瞒天过海,但小孩子的把戏,她怎会看不透呢?她总是微微一笑:“绵绵饿了吧?”然后便转身进入厨房,不一会儿,便能端出各种我爱吃的东西。比起糖茶来,我对这些吃食更感兴趣。每每阿婆一转身,母亲总要瞪我一眼,更要在我享用那些让我欲罢不能的吃食时威逼利诱让我将糖茶喝完。她总是说,你若不喝,阿婆会难过的。“难过?为什么要难过呢?”以我五六岁的智商着实想不透这个问题,但到底也是不愿阿婆难过,于是后来都会乖乖将那糖茶喝完,渐渐地,便也爱上了那苦甜交织的味儿,时常想着了。
然而自阿婆一去,我便再未回过故乡。我再未喝过糖茶,将近十年了。我几乎快忘了那儿时的味道。
母亲找到糖,问我要不要也尝一尝。我点头,看着母亲冲泡的茶浓,糖多,完完全全承自阿婆的手法。我们喝完茶,放下杯子的时候,我清楚地看见母亲蹙了蹙眉。于是我说:“味道不对。”母亲轻轻地叹了口气:“怎会对啊,终究不是你阿婆泡的,到底没有那么珍贵。”母亲用白毛巾擦擦手,“我小时候家里穷,没有条件,糖和茶都是稀罕物。尤其是这糖,每每到了年关兑工分时,才换来一点点儿。我们都是用白纸包着,小心翼翼用手指蘸着舔,拇指大的一撮儿糖,我们可以吃好几天。哪怕日子好起来了,你阿婆年纪大了,终究改不过来这旧习,待人最珍贵,仍旧不过一杯糖茶。”
母亲的声音一直萦绕在耳边,轻轻柔柔的,然而我心里却一道惊雷似的,恍然间我突然明白为何那些年月母亲想尽办法也不让我将糖茶倒掉,为何逼到我哭泣也一定要我当着阿婆的面将糖茶喝尽。
母亲接着说:“你阿婆去的那天,天出奇地冷,回去的路上结满了冰,你又没放假,只有我和你爸赶了回去。哪成想我们刚进门,话都还没说几句,就听见你阿婆低喘的声音,是佳华回了么?东贞,东贞,快去给绵绵泡杯糖茶……这样冷的天,别叫这孩子冻坏了。她一边说一边喘,夹杂着咳嗽,我们一屋子人站在客厅里面面相觑,你不知道我多悔没把你带回去呀!我明知道老人家一生最宠你,到这光景也还是最惦念你,病重到坐起都困难仍心心念念都是你,我当时怎么没把你带了去啊。”
“妈,妈,”我颤抖着截断母亲的话,“妈,我们回去,我们,回去。”
母亲静静地注视着我,她摸了摸我的头发:“好,我们回去。十年了,我从没有――也不敢回去看她,但到底,我真想回去看她。”
我想回去。
我想回去看看,阿婆用来泡茶的温泉水的雾气浮起来没有;我想回去看看,我童年时喝茶的那只小瓷杯,还在那里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