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第二天早上,这一天的第一件事便是给巴伯兰一妈一妈一写信,告诉她我所得到的消息,这对我来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怎么对她说她的丈夫已经死了呢?她对热罗姆是有感情的,他们在一起生活了很长的年头,如果我不为她分忧,她会痛苦死的。
我终于勉勉强强把我的信纸写满了,信里一再重复地保证我对她的热一爱一;我还 恳求她,要是我家里有人给她写信,打听巴伯兰的消息,请她立即通知我,尤其要把人家信上的地址给我转到巴黎康塔尔旅店来.
对巴伯兰一妈一妈一写信这件事办完后,我还 有另外一件对阿根老爹的事情等着要做,这也是件难事,至少在某些方面它很不好办。在德勒齐的时候,我对丽丝这样说过,我一到巴黎,第一次出门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望她那在*里的父亲;我还 对她解释过,如果我的父母象我所希望的那样富有,我就要求他们替她父亲还 清所欠的债务,因而我将不是去探监,而是去把老爹从*里带出来。这件事是包括在我给自己制定的那张皆大欢喜的计划之中的。按照这张计划,先是阿根老爹,然后是巴伯兰一妈一妈一,再下面是丽丝、艾蒂奈特、亚历克西和邦雅曼,他们个个都将得到欢乐和幸福。至于马西亚,他不在这张计划之内,因为我有的,他也会有;我能得到的幸福,他都会得到。现在可好,我只好两手空空地到*里去,在重新见到老爹的时候,将和上次我们分离的时候一样,我对他依旧什么忙也帮不上。这可怎么好?叫我怎样清偿欠下他的那笔恩情帐呢?
所幸的是,我还 能给他捎去不少他一爱一听的话,也能带去丽丝和亚历克西对老父亲的一吻,而一个慈父的笑容是可以减轻我内心的懊恼和遗憾的;我还 觉得,在等待好运降临期间,能帮老爹办点小事,这多少也能使自己内心感到一点宽慰。
这次是由马西亚陪着我一起去探监,他很想看看*是怎样的;我呢,我很想让他认识一下这位一直关心了我两年多的阿根老爹。
因为我已经知道进克里希*探监时要办的手续,所以这一次我们没有象我第一次那样在笨重的牢门前等候太久。有人把我们带进了接待室,老爹很快就出来了,他在门口向我张开了双臂。
“啊,我的好孩子!”说着,他便拥抱了我。
我立刻就把丽丝和亚历克西的情况告诉了他,当我想向他解释为什么我去不了艾蒂奈特家的时候,他打断了我的话。
“那你找到你的父母了吗?”他问。
“您都知道了?”
他说半个月以前巴伯兰来找过他。
“他死了。”我说。
老爹就进一步告诉我,说巴伯兰来找他是想了解我后来到哪里去了。因为这个人一到巴黎就先找伽罗福里,当然没有找到,他就一直找到伽罗福里正在吃官司的*,那是个很远的地方,在外省;伽罗福里告诉他,维泰利斯死后,我被一个叫做阿根的花农收养了;巴伯兰就又折回来,到格拉西找老爹;在那里他得知这个花农关在克里希*,这才来到*;老爹就把我为什么和怎样在全法国转悠的情况告诉了他,还 对他说,虽然不能确定我当时正在什么地方。但可以肯定我会在某一个时候到他的某一个孩子所寄养的地方去。于是巴伯兰就给我写信,把信分寄德勒齐、瓦尔斯、埃斯南德和圣康坦,可是我一封也没有收到,大概这是因为我在信到达之前已经离开了。
“那么,巴伯兰对您说起过我的家庭吗?”
“没有。哦,说得很少。据他说,你父母从残老军人院区的警察*局长那里,了解到那个被丢在勃勒得伊街上的孩子已被夏凡侬的一个叫巴伯兰的泥瓦匠抱走,他们就赶到这个巴伯兰的家里去找你,但没有找到,他们就只好请这个人帮忙一起找。”
“他没有对您说起他们的姓名、也没有说起他们的住址吗?”
“我问了,他说以后再告诉我。我不便追问。他嘴巴很紧,不愿说出你父母的姓名。他怕人家减少酬金,很明显。他想一个人独吞这笔酬金。这个巴伯兰,他还 以为象我这样一个算得上是你的半个父亲的人,也一定会打你父母的主意、想搞点酬金的;我讨厌这种人,我把他撵走了,以后再没有见过他。啊,我当时没有想到他会突然死去的,现在把事情搞得这样糟;你已经知道自己有父有母,但由于这个老财迷的算盘太一精一,竟不知道他们是谁,也不知道他们住哪里。”
我向他说明了我们所抱的希望,他以各种具有说服力的理由肯定了我们的想法。
“既然你父母能在夏凡侬找到巴伯兰,既然巴伯兰能找到伽罗福里,而且又在这里找到了我,人家当然也会在康塔尔旅店找到你,你就在那里等着吧!”
他的这番话使我感到宽慰,我的心情也跟着愉快起来了。在剩下的时间里,我们谈了些丽丝和亚历克西的情况,也谈了我被埋在矿井里的那场灾难。
“干这一行太可怕了!”我刚讲完,他就说了出来,“我那可怜的亚历克西干的正是这一行。啊,他以前种紫罗兰该多舒服!”
“这种日子还 会再来的。”我说。
“愿天主倾听你的愿望,我的小雷米。”
我的舌头有点发一痒,想对他说,我父母一定会设法马上让他出狱,但我总算及时地想到,事先吹嘘自己想做而还 没有做的好事是不合适的;在目前,我能做到的,最多也只能是给他一点希望,让他相信,他不久会获得自一由,他的孩子们也总有一天会回到他的身边。
当我们走到街上的时候,马西亚对我说,“在等待那好日子到来之前,最好不要白白一浪一费时间,我看该想法子去挣点钱。”
“如果从夏凡侬到德勒齐,从德勒齐到巴黎,一路上少花些时间去挣钱,我们也许还 能赶上在巴黎见到巴伯兰。”我这样回答他。
“这倒是真的。因为你并没有为了这件事责备过我,我就一直在狠狠地自己责备自己,雷米!”
“小马西亚,我向你保证,我不会责备你的。要是没有你,我就不可能给小丽丝买洋娃娃;没有你,我们此刻都只好在巴黎街上流一浪一,连吃口饭的钱都不会有。”
“那好,既然我那个挣钱的想法在过去曾经是有道理的,那么,让我们现在还 把它看作是有道理的。再说,我们的全部本领也不过是唱歌和演奏,难道我们还 有别的挣钱吃饭的本事吗?等你有了自己的马车以后,我们再在巴黎逛大街吧,到那时候,过日子就不用象现在那样辛苦了。雷米,我告诉你,我在巴黎就象在自己家里一样,哪些地方好挣钱,我没有不知道的。”
马西亚确实全都知道。这天,我们按照他计划的路线,在公共广场、私人宅园和咖啡馆门口一直演奏到天黑。上一床一睡觉前,我们点了点进帐:十四个法郎!
在进入睡乡以前,我嘴里一直对自己重复着那句从前维泰利斯经常一爱一说的话,“财富这东西总是只肯掉到那些并不需要它的人的头上。”我确信这笔可观的收入是个预兆,我父母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出现了。
我对这个预兆的可靠一性一是那样深信不疑,以致第二天我只想在旅店里歇上一天,实在不愿意再出去干活;但马西亚一逼一着我出去,一逼一着我演奏,一逼一着我唱歌。这一天,我们又挣了十一个法郎。
“如果我们不能立刻就借你父母的光变成富翁,”马西亚笑着说,“我们就靠自己的努力来发财,只靠自己,要是能这样,那就好得不能再好了。”
三天过去了,没有任何新消息,旅店老板一娘一回答我的问题时也总是那句老话:“没有人来找巴伯兰;我也没有收到给你或者给巴伯兰的信”。但是第四天,她终于一交一给我一封信。
这是巴伯兰一妈一妈一叫人代笔给我写的回信,她自己是既不会念又不会写的。
她对我说,她已接到关于巴伯兰的死讯,在更早一些的时候,她收到过她男人的一封信,她现在把这封信寄给我,因为那上面有着关于我家庭的情况,她认为可能对我有用。
“快,快!”马西亚喊了起来,“快念巴伯兰的信!”
我怀着一颗紧张的心,用颤一抖的手打开了这封信:
我的一爱一妻:
我现在在医院里,病得很重,我相信这个病已无法痊愈。如果我有气力,先应该告诉你我是怎样病倒的,但这已毫无用处,现在应该立刻办最紧要的事情,那就是:如果我当真在劫难逃,活不成了,那么,我死之后,你立刻给下面这两个人写信,一个叫格莱斯,另一个叫伽雷,他们的地址是伦敦格林广场林肯小旅馆,他们是负责寻找雷米的律师。告诉他们,只有你一个人能向他们提供孩子的消息。你办这件事,要多用脑筋,让他们明白,必须先付给你一笔大钱,才能从你手里买到这个消息,这笔钱至少应当能使你幸福地度过晚年。至于雷米的下落,你只要给一个名叫阿根的人写封信,他会告诉你的。阿根过去是花农,现在在巴黎克里希*里吃官司。凡是你写出去的信都应该让本堂神父先生代笔,在这件事情中,你什么人都不要相信。最重要的是:在没有确知我已经死去之前,你先什么事也不要管。
我最后一次拥抱你。
巴伯兰
我还 没有念完最后一句话,马西亚已经跳着站了起来。
“到伦敦去!”他喊道。
我对自己刚才念的这封信一时还 摸不着头脑,我注视着马西亚,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既然巴伯兰在信上说是两个英国律师在负责寻找你,”他继续说,“这意味着你的父母是英国人,对吗?”
“但是……”
“你一下子成了个英国人,你有点心烦意乱了,是不是?”
“我想我应该和丽丝还 有她家里的别的孩子是一个国家的人。”
“我呢,我倒希望你是个意大利人。”
“要是我是英国人,我就同阿瑟和米利根夫人是一个国家的人了。”
“什么?假如你是英国人!你已经肯定是英国人了,这是肯定无疑的了。要是你父母是法国人,他们绝不会委托英国律师在法国寻找他们丢失的孩子。既然你是英国人,就应该到英国去。这是同你父母一团一聚的最好的办法。”
“向这些律师发一封信行不行呢?”
“为什么要这样做?面谈能讲得更清楚,比写信好。我们刚到巴黎的时候就已经有十七个法郎,后来又一天挣了十四个,接着是十一个,以后是九个,总共已经有五十一个了。吃饭、住店只花去我们八个法郎,我们现在还 剩四十三个法郎,这比去一趟伦敦的路费可多得多了。从布洛涅①搭船去伦敦,船费并不贵。”
①布洛涅(即滨海布洛涅):法国加来海峡省旧首府,为法国西北部港口城市,面临加来海峡。
“你没到过伦敦吗?”
“我没有去过,你是知道的。不过我们那个加索马戏一团一里有两个小丑倒是英国人,他们常常对我讲一些伦敦的故事。说起来很好笑,为了不叫加索大一妈一听懂我们在一起讲些什么,他们还 教我学会了好几句英国话;这个老板一娘一是个象猫头鹰一样凶的一爱一管闲事的女人,我们用英国话叽哩咕噜地当面骂她,她听不懂,就没法生气。我带你到伦敦去。”
“我也一样,我跟维泰利斯学过英语。”
“不错。不过隔了三年,你该忘个差不多了;我可没有忘记,你等着瞧吧。另外,也不单单是为了帮你的忙我才想和你一起去伦敦的,老实说,我还 有另外的理由。”
“什么理由?”
“如果你的父母到巴黎来找你,他们非常可能不愿意把我和你一起带着走;不过,如果我是在伦敦呢,他们不可能把我赶走了。”
这样的估计,很有点象在对我的父母嘲弄中伤,但严格地分析起来,他的估计很可能是有道理的。只要这个估计有实现的可能,光凭这个估计就已经完全够了,足以使我二话不说便同马西亚一起去伦敦。
“我们立刻就去。”我对他说。
“你也愿意了?”
两分钟以后,我们打好背包,下楼准备出发。
老板一娘一看见我们整装待发,便高声喊了起来。
“这个少爷,”她说的少爷当然是指我。“还 等不等他的爹一娘一了?还 是等下去的妥当!也好让做爹一娘一的看看,这位少爷是怎样在我店里受到很好的照顾的。”
只凭老板一娘一这点口才是无法把我留住的,我在付清房钱之后,就向街上走去,因为马西亚和卡比都已在那里等着我。
“您的地址呢?”那老妇人问。
我把地址写到了她的登记簿上,因为这样做毕竟是明智的。
“到伦敦去!”她又叫了起来,“两个小年轻去伦敦!走那么远的路,还 要漂洋过海!”
在动身去布洛涅之前,应该向老爹告别。
但这次告别并没有使人感到伤心,老爹因知道我很快就要找到父母而感到高兴;我呢,由于已经向他表明、并一再向他重复,说我不久就将偕同自己的父母一道来向他致谢,因此也同样满心喜悦。
“回头见,”老爹用的是这个字眼,“孩子,祝你万事如意!如果你不能象你想的那样很快回来,那就写封信给我好了。”
“我一定回来。”
这一天,我们一口气赶到了穆瓦塞尔,中间连一步也没有停留过。因为考虑到要渡海,我们必须节省开支;马西亚倒是说过,渡海并不贵,可是到底多少钱才算不贵呢?因此,我们没有在穆瓦塞尔找旅店,而是在一个农庄里住了一宿。
一路上,马西亚一直在教我英语,有一个问题把我困扰得很厉害,使我高兴不起来。我的父母懂法语或意大利语吗?倘若他们只会讲英语,那我们之间怎么对话、怎么互相了解呢?这将给我和他们都带来苦恼;倘若我有兄弟姐妹,我又怎么同他们讲话?倘若我不能同他们讲话,我在他们眼里不成了一个外国人了吗?从离开夏凡侬以来,在想到自己就要返回父母家中时,我所经常为自己描绘的那幅自画像中,我可从来没有想到要把自己画成一个在奔向目标途中因突然四肢瘫痪而不幸倒下的人。很可能还 需要经过很长一段时间我才能学会英语,我觉得这是一门难学的语言。
从巴黎到布洛涅这段路程,我们花去了八天时间,因为我们在博韦①、阿布维尔②、滨海蒙特勒伊③等沿途主要城镇都作了短暂的停留,上演了一些节目,从而保持了我们口袋里的几个老本。
①博韦:法国北部城市,瓦兹省首府。
②阿布维尔:法国北部索姆省城镇。
③滨海蒙特勒伊:法国北部加来海峡省城镇。
当我们到达布洛涅的时候,我们的钱包里装着三十二个法郎,这就是说,比我们买船票所需的钱要多出很多。
因为马西亚从未见过大海,我们一到布洛涅,就到海堤上去溜达,他的目光失神地对远处雾气蒸腾的天边注视了一会儿,他的舌头先发出喀嗒一声,然后宣布了他的看法:海是丑的,一陰一暗的,污浊肮脏的。
接着,我们之间就发生了一场争论,因为我们以前经常谈到海,我又经常对他说海是人们所能见到的最美好的东西,我现在仍坚持我的看法。
“当大海是蓝色的时候,象你讲过你在塞特见到的,那你也许是正确的。”马西亚说,“可是你看看它现在这副样子,黄不黄绿不绿的,上面是一个一陰一森森的天空和厚厚的一层铅一般颜色的一陰一云,这里的海是丑的,很丑。它没有吸引力,谁也不会愿意到那上面去。”
我和马西亚过去在看法上经常能取得一致,要么他接受我的想法,要么我同意他的意见;但这次我坚持我的看法,甚至大声对他说,不黄不绿的大海、雾气腾腾的大海、天空上有着混沌一片厚厚一陰一云的大海,都比碧蓝天空下的碧蓝的大海更加好看。
“你是英国人,你才这样说,”马西亚反驳道,“你一爱一这个很丑的海,因为这是你的国家的海。”
开往伦敦的船,定第二天凌晨四点起锚,我们三点半就上了船,找了个还 算不错的地方坐定下来,我们背靠着一堆木箱,它们多少还 能遮蔽一点从北面刮来的潮一湿、寒冷的海风。
在几盏若明若暗的灯光下,我们看见轮船在上货;滑轮传来嘎嘎的响声;木箱被吊进货舱时发出很大的,象爆炸般的声音;水手们不时喊出几声嘶哑的叫唤。然而,从冒着小缕小缕白色水气的蒸汽机里发出来的轻微的哧哧声,反而是这一片震耳欲聋的喧声中最具有支配力的、举足轻重的声音。缓慢的钟声哨一当一当地敲响了,缆绳从码头上被抛进了水里。我们起程了,朝着我的国家开去。
我常常对马西亚说,没有什么能比乘船更舒服的了,它在水面上轻轻滑一动,你意识不到它已经走了许多路。真是妙不可言,只有梦里才能这样。
我说这些话的时候,总要想起天鹅号和我们在南运河上的航行。殊不知大海并非运河,我们才驶出防波堤,船就仿佛一下子向海底沉去,然后它升了上来,接着又向更深的水底沉去;我们象踩在一块其大无比的秋千板上,连续大起大落了四、五次。这时候,船身在剧烈地摇动、颠簸,我们看到烟囱里放出一股白色的气柱并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厉的长鸣。在这以后,我们四周变得寂静无声了,只能听见舷轮在打水,声音时而在左舷,时而在右舷,那是船体在不停地左右倾斜的缘故。
“‘真是妙不可言’,你的‘轻轻滑一动’!”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因为我从来也没有听说过涌潮①是怎么回事。
①涌潮:一种在近海浅滩上发生的冲撞力很强的横向长一浪一,它经常出现在涨潮和落潮时。
但是,这还 不仅是涌潮在使船体横向摇动和前俯后仰,也因为海面太宽而且海上有一浪一。
突然,好久不说话的马西亚一下子直起了身一子。
“你怎么啦?”我问他。
“我感到颠得太厉害,有点恶心。”
“是晕船。”
“没错,我觉得是的。”
几分钟以后,他急急忙忙地跑向船过,扶在船舷上。
啊,这个可怜的马西亚,他多难受啊!我用胳膊把他紧紧搂着,让他把头靠在我的胸膛上,但这全都没用,丝毫不能减轻他的痛苦。他呻一吟着,不时站起来匆匆跑过去扶着船舷,几分钟之后又跑回来蜷缩在我怀里。
他每次跑回来都要向我伸伸拳头,半真半假地说:
“啊,这些英国人,不安好心!”
“谢天谢地,没有心才好呢!至少不会恶心了。”我回敬他。
到了第二天,天刚亮,尽管天气一陰一沉有雾,然而,耸得老高的白色峭壁和水面上的那些看去纹丝不动的、星星点点的不挂帆的小艇都已清晰可见、历历在目。这时候,船的横向震动减弱了,我们的轮船滑一进了平静的水面,现在它确实有点象在运河上平稳地滑行一样,我们已经不是在海上了,透过晨雾,可以远远地看到林木透迄的两岸,我们进入了泰晤士河①。
①泰晤士河:英国南部最重要的河流,经伦敦,东流注入北海。
“我们到英国啦!”我对马西亚说。
但他对待这个好消息并不热情,依旧直一挺一挺地躺在甲板上。
“让我睡觉。”他说。
我过海时并没有晕船,所以并不想睡觉,我整理了一下马西亚躺着的地方,使他尽可能舒适些,然后爬上木箱,坐在最高一层上,卡比趴在我的两一腿中间。
现在,我居高临下,可以看到整个河流的上游和下游,两岸景色已尽收眼底;右边是大片沙滩,上面横躺着一条由退潮后的泡沫形成的白色细带;往左边看去,啊,水天相连,是不是又要驶进大海了呢?
不,这只是我的错觉,因为两边带点青色的河岸正在向我迅速一逼一近,连浑浊发黄的、泥泞的、湿一漉一漉的河岸也清晰可见了。
在这条大河中间,停泊着许多一动也不动的下了锚的桅船;那些总是在自己后面留下一条长长的黑色烟带的汽船和拖轮,它们突突地在这些停着的桅船中间穿来穿去;我从来没有想到过,一条大河竟被那么多船、那么多帆、挤得那么满满的!如果说加龙河曾经使我感到吃惊,那么泰晤士河却使我赞叹不已。在几艘看去象是准备起锚的桅船上,水手们在绳梯上跑来跑去;从远处看,桅杆上的绳梯细得象蜘蛛网一般。
我们乘的这条船,它在自己后面的黄色水面上留下了一条翻滚着泡沫的航迹,那上面飘浮着各种残骸碎片,有木板、短木头、胀得鼓鼓的动物一尸一体、绞成一一团一团一的干草和漂来荡去的杂草。不时地,总会有一只我叫不出名字的飞鸟平展双翅在这些漂流物上面俯冲掠过,接着它就尖一叫一声,腾空而起,嘴里叼着它刚抢到手的食物,直冲云霄。
马西亚为什么要睡觉呢?他现在醒着该多好,这不就是值得一看的妙不可言的景色吗?
随着我们的汽轮向河的上游驶去,景色变得愈来愈新奇、愈来愈好看了;已经不止是帆船和汽轮在吸引你,使你的眼睛盯住它们不放,现在更出现了三帆船、乌黑的运煤船和从老远的国家开来的大火轮;最有趣的是那些载运麦秸和柴禾的小船,看去就象是场院里的干草垛,它们在水面上缓缓地移动着,遇上漩涡,这些红的、白的、黑的大草垛便在河中心打着旋,转着圈子。但是,尤其使你大饱眼福的,是因为出现了这样的事情,两边岸上的东西,现在已全都进入你的视线以内,连它们的细微部分你也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了。啊,河边上的那些油漆过的、色彩夺目的房子,绿色的牧场,从未被截枝刀碰过一次的古老大树;还 有,沿着航路,不管这里或那里,到处都有的那种架设在黑色淤泥上的、通向河边的、供上人上货用的栈桥以及和它们作伴的那些水位标杆和裹一着一层苔衣、呈暗绿色的糊糊糊的系缆木桩。
我睁大着眼睛,出神地看着,心头只有赞叹和惊羡,此外什么也不想。就这样,我一个人痴痴呆呆地待了很长一段时间。
但是,就在这段时间里,泰晤士河两畔的房子已经一幢挨着一幢紧紧地接上了,在河的两岸各出现了一条红色的长长的行列。这时,天色转了,变得一陰一暗起来,天空出现一层由烟和雾掺和后形成的屏障,在这层屏障里,究竟是雾还 是烟更多些,这是谁也无法知道的。接着,大树、牲畜、牧场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全都不见了,现在拔地而起的是一根根矗得老高的桅杆,这是一座桅杆的森林。莫非牧场成了锚地,这么多桅船都停泊在那上面了。
我再也按捺不住了,必须马上去找马西亚,我冲下“了望台”,马西亚还 在老地方,他醒着,不再是萎一靡一不振的样子,晕船的感觉已经过去,他一跃而起,和我一起爬上了木箱,他一揉一着眼睛,注视着眼前那一片桅杆的奇景,他同我一样,也感到惊羡不止,现在可以看得更清楚了,从牧场那边流进泰晤士河的各条小运河里,也同样都挤满了各种各样的船只。
可惜的是,烟雾变得更加浓密了,人们只能断断续续地看到一些近处的东西,船越是往前开去,看出去越感觉到模糊。
汽轮终于减速了,机器接着停了下来,缆绳被扔到了岸上。伦敦到了。我们夹在人群中下船,人们看看我们,但不会有谁来同我们说话,这是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这是些完全陌生的人。
“我的小马西亚,该是用你英语的时候了。”
马西亚片刻也不犹豫,信心十足地走到一个长着棕红色一胡一子的胖子身旁,把帽子拿在手上,彬彬有礼地问他去格林广场的路。
我似乎觉得马西亚花了很长时间一直在向这个胖子解释,胖子也似乎有好几次要马西亚重复几个同样的字或几句同样的话.当然,我是不愿意怀疑我的好朋友的英语程度的。
马西亚终于回来了。
“很容易,”他说,“只要沿着泰晤士河走就行了。我们可以顺着沿河马路走。”
然而,伦敦是没有沿河马路的,起码在那个时代还 没有,房屋都是迳直建筑在大河的边边上的,我们只好沿着那些看来最象是沿河马路的临河小街走去。
这些小街都很一陰一暗,满是泥泞,街心里摆满了车子、木箱和各种大包小包的东西,我们想要在这些不断出现的障碍物中间成功地穿过去是不很容易的,我用一条绳子拴着卡比,让它跟着我;这时候,虽还 只是下午一点钟,商店里却都已经点上了煤气灯,天空飘落着煤灰的细属和污黑的烟炱。
伦敦是这副模样,它在我们心中所引起的感受同泰晤士河所引起的当然完全不一样。
我们往前走着,马西亚不时地向人打听我们是不是离林肯小旅馆还 很远;这一回。他问罢后对我说,人家告诉他,在我们所走的这条马路上,前面横着一座大门,只要穿过大门,离目的地就不远了。老实说,我感到有点奇怪,我怀疑他是不是听错了,但我又不便明说。
他一点儿也没有听错,我们果然来到了一座跨街的虽说不是大门但和大门也差不多的、有着两扇侧门的大拱廊前面,这就是伦敦的巴尔礼拜堂。在那里,我们又重新问路,人们说只要向右据个弯就到了。
现在,我们已经离开了车来人往、闹闹嚷嚷的大街,来到了一些互相一交一错的寂静的小街小巷中间,我们从这条小街转到那条小巷,就象在原地转着圈子似的,并没有前进多少,很有点象进入了一座迷官。
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正当我们认为已经迷了路的时候,突然,我们发现自己是在一座有着许多坟墓的小墓地跟前,墓碑全是黑的,黑得象涂上了炭黑或黑色鞋油似的,这就是格林广场。
当马西亚向一个过路的人影问路的时候,我当时的眼睛已经模糊,我的心口憋得透不过气来,我发一抖,我停了下来,极力稳住自己的狂跳的心。
后来,马西亚带着我走了一段路,我们在一块铜牌面前停了下来,铜牌上刻着两个名字:格莱斯和伽雷。
马西亚走上前去要拉门铃,我连忙拦住了他。
“你怎么啦?”他问我,“你的脸色这么苍白。”
“等一等,让我定一定神。”
他拉响了门铃,我们进屋了。
我当时心慌意乱,无法看清楚我周围的一切。我们好象是走进了一间办公室,看到在几盏嘶嘶叫着的煤气灯的灯光下,有两三个人正俯身在办公桌上埋头写字。
马西亚向其中的一个人讲了几句话,当然,我事先早已要求他担承这次谈话的任务,我在他的说话中,听到他几次重复“小男孩”①、“家庭”②、“巴伯兰”这几个字。我明白他是在解释,说我就是我的家庭委托巴伯兰寻找的那个小男孩。
①②原文都是英语。
巴伯兰这个名字产生了效果,屋里的人都拾起头来看我们了,那个和马西亚对话的人推开椅子站了起来,为我们打开了一扇间。
我们走进一间堆满书籍和纸张的房间。有一位先生坐在办公桌前,另一位穿着袍子、戴着假发的先生站着,站着的那位先生手里拿着好几个卷宗,正和坐着的那一位在说话。
送我们进来的那个人简单地把我们介绍了一下,两位先生的四只眼睛就同时把我们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
“你们中间谁是巴伯兰养大的?”坐着的先生用法文问。
听见他讲法语,我一下子就感到放心了,向前走了一步,我回答:
“是我,先生。”
“巴伯兰在哪儿?”
“他死了。”
两位先生马上相互看了一眼,戴假发的那位就抱着他的卷宗出去了。
“那你们是怎样来到这里的?”从一开始就是由他问话的那位先生继续问下去。
“我们用腿走到布洛涅,从布洛涅乘船到伦敦,我们刚下船。”
“巴伯兰给您钱了吗?”
“我们没有见到巴伯兰。”
“那你们怎么会知道应该到这里来找我们?”
我尽可能简要地讲述了他要我回答的问题。
其实我也有几个问题急着要向他提出来,其中一个问题已经几次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因为人家不让我有这个时间。
人家现在等着要我讲清楚:我是怎样由巴伯兰养大、又怎样被这个人卖给了维泰利斯,在这个主人死后我又怎样被阿根家收留和阿根老爹又怎样被送进*吃债务官司,最后我又怎样重一操一旧业、当上了流一浪一歌手和卖艺人。
我讲的时候,那位先生做着记录。他用一种使我感到窘迫的眼神瞧着我。应该说,他的面孔是冷酷的,微笑中隐藏某些狡诈的东西。
“这个孩子是谁?”他用铁笔尖指着马西亚问,好象要用一支箭把他射穿一样。
“是我的朋友、同伴、兄弟。”
“很好。是在马路上流一浪一的时候结一交一上的,对吗?”
“他是我最亲密、最真挚友一爱一的兄弟。”
“哦!我并不怀疑。”
我认为现在该是我提出那个从我们对话开始时就把我压得喘不过气来的问题的时候了。
“先生,我的家是在英国吗?”
“当然,还 在伦敦,至少在目前是这样。”
“我就能见到吗?”
“不用等多久,您很快就会见到了,我派人带您去。”
他拉响了铃。
“对不起,先生,我还 有一句话要问,我有父亲吗?”
我差一点说不出这个字眼。
“不但有一个父亲,还 有母亲和兄弟姐妹呢。”
“啊!先生!”
门打开了,打断了正从我心头倾泻一出来的激一情,我只是用满含泪水的眼睛看着马西亚。
先生用英语和进来的人说了几句话,我相信他是要那个人带着我们去。
我站了起来。
“喔,我差点忘了,”先生说,“您姓德里斯科尔,这是您父亲的姓。”
尽管他面目可憎,我相信,如果他肯给我一点时间,我会跳起来去搂他的脖子的,可是,他用手给我们指了指门,我们就出去了。